他失業。五天沒東西糊口,麵包皮也沒有。

還幸,早前已交了租,得以仍留在賓館。那是一所平價、骯髒的賓館,以區內一位曾高張艷幟的女士命名。

他躺在床上,無所事事 — 因為沒錢,連附近咖啡店最低消費也沒有,遑論走進去碰運氣找工作。身體一天比一天瘦弱,只能看著天花板上的小蟲來回走動。

到第五天的下午,已陷入半痴呆,只見牆上的油印紙隱約透出一女人頭像。他喃喃自語,那不就是這住區的守護神聖埃奈慧?一直以來這類事情都沒上心,但現在看到她,忽發奇想 — 既然前無去路,不如祈一個禱,求她賞賜?

於是他奮力下了床,跪在地上合上雙手:親愛的聖埃奈慧,我要求不多,只是少少錢,三四文便夠了,讓我買到麵包牛奶,恢復體力。您就幫助這一次,我會感激不盡,我會到街上您的教堂奉獻蠟燭。阿門。

他回到床,心想,自己不信神,又怎會有奇蹟?

五分鐘後,突然有人敲門。那是隔鄰的瑪麗,一位胖胖的好女孩。目睹他的容貌,她嚇了一跳:怎麼了?你近來做了什麼?你活像一條殭屍!

他不怪她 — 因為已經五天沒有吃,三天沒有梳洗,房間也像所豬欄。他訴說了情況,正苦惱沒錢,也沒有任何東西可典可賣。如果能在這裡找到可賣的東西,那是你的本事!

於是瑪麗便往房間裡找。沒多久,她像觸了電,大吼一聲:你這糊塗鬼,過來瞧瞧這是什麼?

他看了一下,叫道:這是個油瓶,又怎樣?

她喊嚷,你不就是白痴!你不是付了三文半的按瓶費?三文半就在眼前,你卻視若無睹,在捱餓!

如雷轟頂,他醒了過來。

她二話不說拿起油瓶,飛奔下樓。頃刻換回了麵包牛奶。他狼吞虎咽 — 久未進食,那怕是冰硬的麵包,也甘之如飴。他雖然不服氣,但暗自感激上天。

吃過之後,一切總算回復正常。他著瑪麗將剩餘的零錢買香煙,她剛轉身下樓之際,他猛然想起一件事,於是喚她回頭,並說:不用了,那些錢要給聖埃奈慧奉獻蠟燭。她一怔:聖埃奈慧?為何聖埃奈慧又關你的事?

他指指牆上的人像,說:沒錯這有些複雜,不過我曾經向她立誓,答應如果得到三四文錢,我會好好作回報的。現在果然出現了三文半……

瑪麗別個頭一看牆上的紙,登時爆發大笑,近乎瘋癲,還大力的踩踏地板,整個房間在晃動。兩分鐘後才回個氣來,說:你這蠢蛋,你剛才是說,你跪地向她祈禱?誰告訴你她是聖埃奈慧?

她不就是聖埃奈慧嗎?

瑪麗說:她不就是這賓館以之命名的女人!

以上是 1920 年代,奧維爾(George Orwell,1903-50)在巴黎潦倒日子時記下的一個悲喜故事。

事情過去了一世紀,景況有沒有大變?雖然五天沒進食可算極端,但隨著世界人口增加,捱餓的至今仍然大有人在。我們身處的社會,雖云富裕,但人情味、人與人之間的精神距離,卻是越行越遠。我們好像都忘記了,遇上困境,不要孤立自己,不要以為一己之力可以解決問題。我們不要忘記,縱然少許事也感到無力可以改變絲毫,身邊總是有家人親友,可以跟我們一起傾談、想辦法,紓緩心境,而不走向深淵。

李本瀅
香港天文台前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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