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才明白的兩件事
一:為什麼華人老婦的髮型總是返老還童?
自己還沒到初老年齡時,看見許多老年華人婦女的頭髮不是恢復中學髮禁時代的清湯掛麵,就是回到更早期的幼稚園妹妹頭,我感到非常不解。
活到了從心所欲的年紀,再沒有訓導員量度你的頭髮有沒有長過耳垂、額前有沒有瀏海、或者抽查有沒有周末偷偷去捲髮,世上髮型多的是,美容院裡的雜誌展示琳瑯滿目的款式,難道你沒一個喜歡嗎?
為什麼「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不覺得單調古板嗎?
今天已經初老的我才明白,選擇髮型是「非不為也,是不能也」。
我五十多歲時忽然狠掉頭髮,洗頭後一望排水孔的過濾網,赫然一大坨落髮,真是怵目驚心。
梳頭時掉髮,用吹風機時又掉髮,慢慢地不需要做什麼也會掉髮了。沙發靠背、枕頭套、地板……到處留髮,彷如小貓小狗換毛。
我也曾經試過燙髮,以為蓬鬆的鬈髮可以造出髮量增加的印象。事實證明,這不過是假象。
就算揉過慕斯,噴過髮膠,一出美容院門口,鬈髮便開始塌了,尤其是颳風或潮濕的日子。
況且燙髮要借助化學藥品和高溫焗髮器,焗完後要用刷子大力地扯鬆、梳通再定型,傷頭髮也傷頭皮。
到了頭髮日漸稀少的年紀,我心疼了,捨不得頭髮再受折騰。這是我決定髮型返老還童的開始。
這方面的省悟,我要歸功於一位「海爾」(Higher)女士。
她是我一個遠親。我們參加一場婚禮時,女方特別租了一個酒店房間,請來一個年輕的西人美髮師,專為來觀禮的女賓服務。
我在輪候時,看見這位女士的煩惱絲已經很稀疏了,卻不斷用手向上指,一味說「Higher!Higher!」(高些!高些!)。
美髮師不敢得罪客人卻實在無能為力、又無法用中文溝通的為難表情,令我印象深刻。
我頓悟到「巧婦難為無『髮』之『吹』」,我向自己發誓,一定要有自知之明,時候到了絕對不要效法海爾女士。
後來我更留意到有些老婦,粉紅色的頭皮都露出來了,卻堅持把碩果僅存的頭毛吹高,並染成死啞啞的濃黑色,這樣只會欲蓋彌彰。
至此,我回歸自然的意志便更加堅定了。
至於頭髮長度的問題,自己老了便覺得不辯自明。
人到了若干年齡,全身所有部位都鬥不過地心引力,眼皮向下垂,臉頰向下垂、嘴角向下垂、乳房向下垂、肚皮向下垂 ……。
如果再留長頭髮,豈不是把整個人再向下拉一把,令形容更加萎靡憔悴?還是把頭髮剪短好,顯得清爽俐落。
不是說沒有長髮老婦人好看的例子。
《女戰士》(The Woman Warrior)的作者華美名作家湯婷婷(Maxine Hong Kingston, 1940-),她的招牌髮型便是一頭長及腰的白髮,有型有款。不過她是特例,我等沒本錢駕馭才情洋溢look的老太太,還是別東施效顰為妙。
二:蕭伯納是對的嗎?
「Youth is wasted on the young.」(青春枉予青春人)是英國大文豪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的名言。這金句我多年前看過,但似懂非懂,到了初老時才有自己的體會。
少年時代,身光頸靚是常態。
看哪!年輕人每人都頭髮濃密,雙目炯炯,嘴唇溫潤,牙齒齊全,皮膚緊緻,肌肉飽滿,骨格挺拔,步履健捷。
每一樣都和老年人狀況相反。偏偏年輕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不但不懂珍惜從每一個毛孔散發出來的青春,還要挑三揀四,嫌東嫌西。
回想我自己,當年風華正茂時也覺得自己渾身不合格:頭髮雖長而烏黑,但不夠豐厚,以致甩起來缺乏風情;眼睛夠大,但被眼鏡擋著,被迫定型為書呆子;指甲形狀不屬「纖纖玉手」類,伸手出來很自卑……諸如此類的挑剔,今天看似可笑,但當時卻覺得是跨不過的坎兒。
女兒成長時也經過這個階段。
青春期的女兒買來瓶瓶罐罐拚命地往臉上塗,她明明漂亮得很,卻總是雞蛋裡挑骨頭,對一點點青春期正常的瑕疵非常緊張,不斷努力處理,勸也勸不住。她的浴室櫥中除了科學證明必須的防曬膏以外,還有什麼去油脂劑、黑頭粉刺貼紙、收縮毛孔膏、標明為治青春痘特製的洗面乳、潤膚膏、卸妝濕巾;更別說美容用的化妝水、精華液、粉底霜、遮瑕膏、眼影、唇彩、腮紅、閃光粉……。
結果後來因故停止使用所謂治痘的美容產品後,她的皮膚反而健康了。其實「十八無醜女」,何況女兒自小就是美人胚子,搽化妝品實在有點畫蛇添足,但她像許多青春期的女孩一樣,花了不少時間、金錢和心思去美化自己。
以上說的是女青年,當然男青年對五官、身高、肌肉量、體能等等,一定也有他們無窮的煩惱和自我挑剔。
也許年輕人生命力太旺盛了,拿大把大把的生命力花在後來發現無必要的焦慮上,例如顏值困擾。可是應該焦慮、用功之處,卻視而不見,粗枝大葉地亂闖亂撞。
年輕時人人都不免做過無數蠢事,當年老午夜夢迴時,想到多年前說過的狂言和做過的錯事,會嚇得猛然坐起,面紅耳熱,恨不得能穿越時空把不成熟的一切抹掉。
為什麼當時不會少點自我中心?
多些深思熟慮?為什麼不去把握時機,充分運用上天賦予的聰明才智,反把花樣年華辜負掉?
這種糟蹋是宿命嗎?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年輕時的無知和莽撞可能有它的功用。
奧地利心理學家愛德勒(Alfred Adler)認為不足感和自卑情結是成長必經之路,因為人類出生時就是完全無助的,適度的自卑可以成為奮鬥的推動力。
這是精神健康層面的理論分析,不過似乎未能道出青春的真髓。
我覺得年輕人的妄自菲薄和揮霍精力,可能就是整個青春的縮影,因為不充分明瞭自己所擁有的福分,所以不知分寸,一切在意的東西都用同一個力度去感受、去追求:擔憂往死裡擔憂;恨往死裡恨;愛往死裡愛(因而初戀這樣刻骨銘心)。
在有限的時空內,他們活得有如武俠小說中的人物,無論是報仇、報恩、練就一種神功、愛慕一個人、鑄一把劍,都心無二用地去做,年輕人的字典裡沒有「過分」這個詞。
這樣的揮霍當然無法持續。在現實世界中踢過許多鐵板後,人慢慢學會了「尺度」。
因為懂得拿捏分寸,成年人往往失去了以前的純真和能量,變得謹小慎微,甚或成了老油條。老人緬懷過去,有多少是因為懷念青春時代的奢侈?
未懂得瞻前顧後、不知大局為何物的日子,我們曾經活得多麼無懸念、多麼夠勁道!
莫非「青春枉予青春人」正是上天公平的表現?智愚妍媸都是後來的事,當下你我他都有機會經歷燦爛的青春。
想到這裡,發覺蕭伯納可能錯了,「枉」字應該刪去,青春,不就是上天慷慨賜予每個年輕人的大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