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的每隻動物都必須定期健檢,只不過數千隻一一輪過,約莫要兩三年的時間,但生命無常,有許多面孔不復在下次健檢中出現。難過、調適到習慣,成了珍芳這些年反覆修習的課題。
文=高惠琳‧攝影=黃念謹‧相片提供=余珍芳
高中時,余珍芳有個想法:「我想當醫生。」做父母的亮起瞳眸,流露出讚許的欣慰;「我要當獸醫!」她接著堅定地說。剎時間,天地昏暗,爸爸難以置信地問:「當什麼獸醫?女孩子那麼瘦小,怎麼當獸醫!」她不服氣地回話:「女生為什麼不能當獸醫?瘦小不是重點,要懂得愛動物才可以當獸醫!」
後來,她果真考進台大獸醫系、獸醫研究所,然後,如願地當上獸醫。
可愛的面孔,血淋淋的動物黑幫
眼前的余珍芳,穿著市立動物園卡其色襯衫、長褲的制服,紮條短馬尾,講起話來一貫地率直而理性:「真的呀,當醫生有什麼好,除了錢賺得比較多。」但她賺到的更珍貴:台北市立動物園裡那些珍奇的野生動物,加起來,總市值可是一位名醫幾輩子都無法賺到的,而這些珍禽異獸,她,全都可以碰、可以摸,還都經常要仰賴她的醫術哩(有些特殊技術,名醫還未必會。)
站在園區的空地上,仰首呼吸,混雜著植物的清香、濃重的動物體味,以及遊客們攜帶的食物等氣息,在陣陣微風中迢遞傳送;而風轉水流裡,余珍芳嗅聞著這樣的空氣也已十多年,醫治過的動物難以數計。揣度著,數千隻大小動物同生息的園區裡,每天會有多少病患與狀況發生?「天天都有狀況呀,尤其是發情期,獸醫室可就熱鬧囉!」珍芳生動訴說著三隻台灣山羌為了爭風吃醋打起架來,全都掛了彩,同時送進獸醫室來,獸醫們只能一人一隻分頭救治。還有為了爭地盤,打起幹架的猩猩、狒狒,搶澡盆做SPA的象龜、遭排擠被群啄的領角鴞,以及被母親棄養,奄奄一息的馬來熊……。哇!說是動物黑社會還真不為過。
<<單純的無知,讓人無從責怪起>>
不同緣由的受傷事件在各個動物區精采地輪番上演,只不過,血淋淋的傷患不會自行就醫,全仰賴管理員和獸醫們的巡視與察覺。所以,上班的日子,珍芳總要花上大半天在廣闊的園內各區仔細探察,看看大小傢伙們有無異狀;隨身的手機不定時會響起動物掛彩的求救電話;甚至夜裡、假期中,還有突發的急診,召她火速回院醫治。「獸醫就是醫生,有時比醫人還更忙更累。」的確,人病了還能跟醫生溝通自己的病痛,動物病了,端賴獸醫的專業經驗和判斷。
好奇地問她:「動物對於你們的救治會有感覺嗎?」「要看囉!像有些動物會變得跟你很親,只有你才能碰、才能醫,看到你就貼過來撒嬌;但有些動物就『不知好歹』,不懂感恩外,還會記仇、報復。」例如黑猩猩們每回看到獸醫要把夥伴帶走時,就會在旁群體鼓噪、叫囂,其中還有一隻會天天吸取飲用水含在口中,靜待時機,等獸醫再度駕臨的一刻,伺機狠狠地全數噴吐過去。「我就中獎過好幾次。」珍芳既好氣又好笑地說著。
看著獸醫室裡不同籠子中躺臥著的各式「傷患」,我們不禁感歎獸性的殘暴,但珍芳解釋:「不盡然啦,除了打架、意外事故,也有因為『愛』而受傷的。」她說,像母性較強的動物會搶著照顧新生兒,只不過,「狒狒阿姨搶著當媽媽,不肯讓餓肚子的小狒狒回到媽媽懷裡喝奶」「小梅花鹿因為有太多阿姨爭著舔肛門」(母鹿會舔小鹿的肛門,刺激牠排便),卻讓這些小生命「全都進了獸醫室報到。」珍芳苦笑起來。原來,「愛會傷人」不僅止於人類,而存乎大千世界的萬般生物,只不過,人獸有別,人往往是知之卻無法自拔,而獸,單僅無知。
<<不忍錯失每一個生命精靈>>
獸醫室後面的空地,一只箱子裡正臥著一隻頸上套著筒狀的塑膠護圈,三隻腳用硬鐵圈架起來的白鼻心。「這是一個外國人在通化街夜市買的,養了兩天覺得不好玩,就帶來動物園給我們。」她解釋著。「動物園不是不收民眾棄養的動物嗎?」「對呀!可是那外國人哭哭啼啼的,哇啦哇啦講一堆讓人聽不懂的話,服務臺人員還沒搞懂,他人就跑了。」她無奈地解釋著。面對國人一波接一波的飼養寵物潮所引發的棄養風,動物園竟然也成了動物的棄養中心。「有些人裝在箱子裡,放在門口就走;一隻隻都是生命,我們怎能不救?」珍芳感歎著。
於是,那一隻隻因為受傷、因為難養、因為諸般理由終被「離棄」的動物們,在人類的瞬間愛、惡中莫明來去;唯可幸慶的,是從牠們的舉措中看見,怨懟終不及生存下去的醒目。
而這隻從寵物瞬間降級成孤兒的小白鼻心一眼只認珍芳,所以由她照顧。為了顧及長大後能夠野放,珍芳在房間裡架了樹枝,連自己的身體也成了牠竄爬的標的。只不過,野放到白鼻心區那天,牠還是無法適應大自然的環境,一下子就從石壁上摔下來,當下四隻腳跌斷了三隻。而「貍媽媽」珍芳全都看到。「我們從上午動手術到下午,終於裝上三隻『義肢』,不過還是要一個月的時間才會好。」看珍芳若無其事地「解說」著,一副醫生的專業講解口吻,但她的心還是痛著、糾結著,總忍不住回頭探,不時地彎下腰來輕柔撫摸:「小白點兒,好啦好啦,別難過啦,好啦好啦……」突然,珍芳用一種不同於平常的濃重外省腔調喚著「小白點兒」,以一種異於尋常的聲調來傳達不一樣的愛。
<<漸漸學會習慣生命的無常>>
問她看到「小白點兒」摔下來時,是否會難過?珍芳回答得爽快:「只想趕快救!」「有沒有一邊醫動物,一邊掉眼淚的經驗?」「哭?哪有時間,救活比較重要!」她的嗓音突地拔高。是的,對醫者來說,挽救生命是第一要務,而最最不忍的,是無法救;「河馬打架時,你只能站得遠遠地看,焦急地看著管理員用強力水柱設法把兩方驅離,不安地祈禱著不要有任何傷亡發生。」她說看似敦厚溫馴的河馬,發飆起來會把對方頂起來遠遠摔出去,龐大身軀落地的聲響,讓旁觀者不忍卒睹。而大型動物的骨折,更是獸醫最怕的,縱使花上所有人力、氣力和時間,但有些生命,依舊不顧眾人的努力,穿越一片混亂,悄聲離去。
動物傷了、病了,她忙著救治,忘了哭;救不活走了,還得急著解剖化驗、找出死因、寫報告,沒時間哭。但,不哭不代表不難過。身為無尾熊專屬醫師的她,當愛克遜走後,來不及整頓失措的心情,卻被迫面對媒體連珠炮似的無情追問死因;看著黑猩猩媽媽抱著死在懷中的寶寶,久久不肯離手;當愛犬Beagle老邁離家,只在山間留下身穿的衣服……。
眼前的她拿起桌上小穿山甲的標本,喃喃著:「唉,這隻是在這裡出生的,沒想到還是沒辦法把牠養大……」赫然驚覺,看不見的淚水,在她話裡成河。
無聲中,想著這裡的每隻動物都必須定期健檢,只不過數千隻一一輪過,約莫要兩三年的時間,但生命無常,有許多面孔不復在下次健檢中出現。難過、調適到習慣,成了珍芳這些年反覆修習的課題。
問她將來有何打算?會不會在動物園裡做到退休?珍芳詫異地睜大雙眼:「退休?那還要很久咧!我還有很多動物沒看過、碰過、醫過,不行!」想到她曾經護送人猿回返叢林故鄉;為了一圓與海豚共游的夢想,以私人身分申請到近一周的香港海洋公園義工;尾隨南非國家野生動物捕捉小組深入非洲大草原……。台灣這蕞爾小國裡的動物園,的確無法圈限這顆熾烈愛著動物的心。
趁著珍芳開車送我們離園,小聲問她:「妳覺得動物教會妳什麼?」她看我一眼,一抹奇異難辨的神情閃過臉睫,笑了:「一言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