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泰享村的小剋星】

謹以這本小說,送給「愛的連線」的每一位朋友,希望能藉此書,讓所
有愛護我的,朋友,找到我過去十年裡的誠意。

寫這序,要說一個故事。

大概一年前,唱片公司負責人向我提議出版一本自傳式的散文集,我想了又想,很
為題材傷腦筋。

這十數年間,接受雜誌電臺的訪問不下數百個,可以問的都給問了,可以回答的我
也儘量回答了,還有什?可言?

此事後來不了了之。

舊事重提乃五年前我在臺北市立運動場演出第一場後,群眾給我的震撼,良久不能
平伏;我跟唱片公司提出:我要寫一本自傳式的小說,將這本書的所有收入撥歸「愛的
連線」獎學基金裏,聊表一點心意。

選擇以小說形式撰寫自傳,並非想公開過去的一切,而是想大家能在閱讀中重拾個
中的趣味性,共來分享我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因為有你們,我無悔任何的抉擇。

第一章 泰享村的小剋星

「從前」對小小年紀的我來說,就像一個神秘莫測的年代,高不可攀,引人入勝。

我在大埔西北泰亨村出生,先由接生婆來家裏接生,然後父親才把我送去醫院登記
,拿出生證明。按照族譜,我的名字叫「劉福榮」,家裏的人都叫我「榮仔」。「劉德
華」是後來念小學才改的名字。藍天白雲,阡陌稻田,綠水青山就是我的童年。

我的祖家是一座「品」字形的村屋,左右兩邊是住屋,中間則為家祠。家祠裏面掛
著一副對聯和一列祖先的畫像。每次我都要踮起腳,把頭找很高很高才能看清楚他們的
樣子。

𨪜𨪜爺爺有次指著當中的一幀畫像。「看,這是你太祖爺,在朝廷當官。」我「哦
」的把聲音拉得長長的,以示驚歎。爺爺滿足的撚著一小撮白色的須笑了。爺爺很老了
,老得我也不曉得他有多少歲。他臉上都是一點點的老人斑和深深的皺紋。我喜歡在他
說故事的時候,猴在他身上,用小指頭循著他臉上的小坑,從額頭至眉心、至眼尾、至
嘴角,一直來來回回地畫畫畫。爺爺會因為此而跟鄉里說:「我這孫兒將來長大了一定
是大畫家!」言若無憾,心亦喜之。

為了逗爺爺歡心,我偶爾也會畫一、兩張畫。我最愛畫彩虹,因為彩虹最容易畫,
一手抓七支不同顏色的彩筆,畫一個半圓圈就行,簡單又省事。除了當畫家,我想我也
有資格做一個搗蛋專家。我是泰亨村居民口中的「小剋星」。殃及池魚的就連我父親大
人也不能倖免。犯罪紀錄如下:某日黑風高夜,我和堂兄、弟以及另一個村童阿內,各
自找來一捆舊報紙和魚線數條。我用刀片割出人形圖案一大張,然後分別在人形的四肢
上各系一條長魚線,再用黑漆將紙張塗黑。四人各執魚線一端,躲上樹枝頭。風呼呼,
野犬亂吠。我擦擦手掌,靜待機會。半刻鍾過去,遠處終於有點小火光。我壓低聲:「
那是誰?」「太黑了,看不清。」「管他是誰,等了這?久才來第一個,嚇了再說!」
「好,依照計畫去!」我們各自打個手勢。人來了,人來了。是個胖子。漸漸走近。我
暗數:「一、二、三!拉!」四人手一揚,黑人紙影登時豎立地面。胖子給嚇得魂飛魄
散一溜煙跑掉了。我喝采。阿內擺出勝利手勢。「來,再來,再等下一個。」下一個是
女人,嚇得蹲在地上哭。我們躲在樹上忍俊不住。一連數個夜歸人給唬著了,我們樂得
嘻哈絕倒。

回家,門一打開,就聽到父親煞有介事在說話。他跟母親說:「我看真的有問題。
」「有什?問題?!不過是你老花眼看錯罷了!」「怎會看錯?!這?大的一個黑影。
」他用手比畫,「兩顆眼珠還發光!錯不了!」「亂說,泰亨村一向好風水,從不鬧鬼
!」我站在門後,終於忍不住笑,一口氣嗆咳起來。我漲紅了臉走進去。父親轉頭看看
我,一本正經跟我說:「榮仔,以後早點回家,山路那邊少去為妙,要小心,別亂跑。
」說完又回頭跟母親繼續議論:「我准沒看錯,肯定沒錯!」

我跳上床,大被蓋過頭,躲在被裏大笑。為了自保,我決定把這小秘密好好藏起來
,連爺爺也不例外。

一九六六年,我五歲。那天一整天都沒陽光,外頭一早就下著毛毛雨。這樣的天氣
最好到山邊捉蝸牛。我洗好臉,胡亂抓了塊饅頭吃,一腳剛踏出門,母就喝住我:「榮
仔!別玩得太瘋!快下大雨了!」我迫不及待得跑掉。天色真的越來越黑沉,接近晚昏
,還響了幾個悶雷。我和兩個堂兄捉了滿滿一小桶蝸牛。而我的勝利品是一隻如小拳頭
般大的巨型蝸牛。我意猶未盡,拍拍一手的泥,朝堂兄招手:「來,我們再後山去挖,
那邊一定有更多!」

我們走不了幾步,就下起豆點般大雨。正在猶豫,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
回頭。一眼瞥見大伯父氣急敗壞跑過來,臉色灰敗。他一手搶去我手上的小桶,擲在地
上,吆喝:「你們還在這裏玩!榮仔!爺爺給車撞倒了!」我還來不及反應,大伯父已
牽著我跑。我轉身,一雙腳剛好踏在那只巨型蝸牛身上,「0辟啪」清脆一聲,蝸牛殼
應聲裂開。慌忙中我回頭,蝸牛身已踐踏成一團肉醬。

雨花漸大。從不覺離家的路是這?的遠。黑暗中只見一道白色的電光和四個狂奔的
身影。終於到家。「品」字形大屋只有家祠那裏閃著昏暗黃燈。我摔開大伯父的手,跑
進祠堂。父、母親都在祠堂裏,雙眼紅筋盡現。然後我看到爺爺了。他放在祠堂中央,
躺在一塊木板上,身覆白布,把他整張臉完完全全蓋過。五歲的我,心裏面在存有一份
猶豫-這是否就是大人口中的「死亡」?!

我不敢動,直到母親把我抱過去她身邊。「你爺爺給一輛大貨車撞死了。」她哽咽
。我看到我的大姊姊在流淚。原來哭,還為了失去心愛的人。家祠後來來了好多人。我
擠到一角去。我捂著半張臉,靜靜看著爺爺被抬進一個方形長木箱裏去。父親攙著母親
,口中念念有辭。在這當兒我忽然想起:我以後還有沒有故事聽?從前」的故事並沒有
說完呢!我把這問題翻來覆去地在心中想。想了很,仍然沒有肯定的答案。

「榮仔!榮仔!」誰在叫我?我抬頭。父親示意我過去。突然間整個祠堂靜得鴉雀
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緊握著小拳頭,走到父親面前,旁邊就放著那個
方形的長木箱。不曉得什?時候已蓋上木蓋子。父親遞來一枚長釘子。「榮仔,你是爺
爺生前最疼愛的人,按俗例,他死後最後的一口棺木釘應該由你釘上。」我半知不解的
接過那口釘子, 放在掌心,沉甸甸的,足有我的巴掌般長。我踮起腳,想看清楚長木箱
上有什?東西,父親已一手把我抱起。他扳開我手,要抓一把槌一子。我把釘子放在木
板蓋的左下方。我抬眼看看父親。他點頭,示意我提起槌子。我吸一口氣,用力槌下那
枚長釘子。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沉重。

這是一九六六年發生的事。

【第二章 從不浪費吃喝玩樂】

父親是一個勇士。二十多年前一句「我要搬到城市生活」,把我們一家八口都擠到城裏來。

本著勇者無懼的精神,父親不理會親戚朋友的反對,以及同鄉的白眼,說走就走,
其志如頑石。他這一著,教大家震怒多於驚愕。受人非議在所難免。每天都有一群三姑
六婆在我家門前探頭探腦,大發謬論。見到母親走出來就裝笑臉:「哎,劉大嬸,搬去
城裏住,好風光!」非常討厭。

而我也突然之間少了一班朋友,因為孩子的媽都不允許孩子跟我們玩在一塊。「叛
徒!虛榮!」村裏一些無聊的人都是這樣罵我跟姊姊。我很生氣。有一回實在憋不住氣
,拾起小石子狂扔那些人,打得他們頭腫如豬頭,心裏才寬了些。

有時我會想:若非父親的思想新潮,一早嚷著起革命搬家,待搬到城裏來,又得為
生活勞心勞力,說不定我等劉氏嫡系早已活脫脫是個養尊處優,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的
十二少了。左手尾指留片小指甲,嘴角含煙,吞雲吐霧,每天早上捧著心愛的金絲雀往
燕雲大茶樓鑽,坐在靠窗一張特別留位的抬子,品茗上佳的「馬騮」。風花雪月,良辰
美景,看戲操曲,閑來吊起嗓子哼一曲「牡丹亭驚夢」,遊戲人生。想得瘋了。

可是父親不是土皇帝,他只是個勇士。勇士都是註定要上沙場衝鋒陷陣的。它的子
孫也不能例外。半夜,隔壁不知道是誰在播這樣的一首老歌(原曲:Whateverwillbe,
willbe)當我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我問我媽媽,我長大了將會如何?我會漂亮嗎?
我會富有嗎?媽媽這樣回答我:孩子、孩子,將來你長大了能擁有多少,就是多少,我
們並不能預見未來。然後,當我長大了,我戀愛了。我問伊:我們面對的將會是一個怎
樣的人生?會如彩虹般的豔麗嗎?一天又一天,地老天荒?伊溫和地說:親愛的,我們
無法知道將來,但我們決定如何走面前的路,人生就如何呈現。我靠在床頭,推開窗戶
,讓它一遍遍地唱下去。

生活有時會如一首毫無殺傷力的老歌,溫柔輕軟,在你耳邊嗡嗡嗡,搔得你耳朵發
癢。

我在床頭的茶几上隨手拈來一本畫冊。影迷送的,上次在拍戲現場親自拿來送給我
。我一頁頁揭開,全是歷年來的照片。古裝時裝,臺上台下,造型照、生活照……慢著
--這是什??我把剛才揭過頭的一頁翻回來。定睛一看,竟是兒時的一幀黑白照。大
約六、土歲,拖著姊姊的手,還拎著一個小書包。照片都發黃了,我也忘了在哪里照的
。但我依稀記得那已是我家搬出大埔後住在鑽石山的事了。那時應該剛升小學吧。小小
的手緊緊扣著姊姊的手,可是一雙眼睛卻飛去老遠。這無意識流露出的神情,彷佛就是
我跟我家人一直以來的關係--心連心,但卻不曾親過。我小時候在家裏頭像半個啞巴
,不說話,放學回家就做功課,然後自顧自的看電視,自得其樂。母親曾擔心我有問題
,把我帶去廟宇求神保佑,我因此也被迫喝下無數杯苦澀難當的香爐灰神水。可是神水
喝了也不見得開口,仍然沈默如金,母親唯有暗擔心。我有三個姊姊,一個弟弟,一個
妹妹,家裏共有六個小孩子,再加上父親經營雜貨店和冰室,一天到晚人來人往,吱吱
喳喳、鬧烘烘,像個遊樂場。居移氣,養移體,我不可能性格如此。至今我仍說不出原
因,既不是跟家人吵架,也不是生悶氣,但回到家就自自然然閉起嘴巴,沒話說。我們
會一起在雜貨店或冰室裏幫忙,大家分工合作,一家人很開心,可是一整天下來,我跟
他們說過的話加起來也不超過三十句。

那一年,我,二姊和三姊和小弟都念黃大仙小學。我跟二姊同念下午班,每天都由
她帶我上學。我總是走在她前頭,看東看西、踢石子、踢汽水蓋,越踢越遠,然後-次
都給她在身後大喝:「榮仔,別亂跑!」給叫回去。放學時,她又會等我一起回家。兩
姊弟從不交換校園趣史,或是在課堂上受了哪門子的氣,小小年紀已學會不嘮叨、不訴
苦,而且做得如此徹底。完全不像現在。現在我回到家就像一頭學說話的鸚鵡,說個沒
完沒了,而且愛置身熱鬧之中。有時候拍戲拍得累了,但回到家如果碰上姊姊和外甥女
在座,我寧願犧牲兩個鐘頭的睡眠時間,也要跟她們瞎纏到底。唯恐她們一夜之間變成
啞巴,不再跟我說話。有時坐在那裏聽外甥女說話也覺得樂趣無窮,統統三歲至五歲,
會歎氣、含皺眉頭,用稚氣的聲音說:「唉,我好煩呀!」我只能嘖嘖稱奇,像她們這
種年紀,何來煩惱?!

我從來沒把屬於吃喝玩樂的歲月浪費掉。大概是有點小聰明吧,念書外,我的時間
都放在運動場上。每個學期開始,差不多所有的興趣小組報名處皆收到劉德華的報名表
格。書法、足球、籃球、排球、羽毛球、乒乓球、跳彈網、康樂棋、橋牌、游泳、跳高
、跳遠、競跑,以及所有田徑活動。除了上課,其餘時間皆通告密集。每天早上起床就
開始恨太陽為什?這?早下山。上課聽書、下課搗蛋,功課交齊,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學
生:不是最好,但也不是最差的,棄之可惜,教之勞氣,是數一數二最教老師頭痛的學
生。

念高中三那年,面臨選文、理科升班,每個同學都煩得滿臉瘡瘡,偏我一個早已心
中有數。班主任把我明去討論:「劉德華,你打算選什麼科?文科吧,你的文學一向很
不錯。」我搖頭,「我選理科。」班主任瞪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我理直氣壯回答:
「我是中國人,中國人還怕學不好中文?反正可以選擇,為什麼不給自己機會多學一些
不懂的科目?如果選了文科,將來我只懂文科,但如果現在選擇理科,將來除了理科外
,我還懂文科的東西,平白多學一樣學問,有什麼損失呢?」嘩啦嘩啦,理由一大堆,
說得班主任啞口無言。結果我當然照本意選讀理科,還狠狠把老師的眼鏡都跌破了。

那一年高中四的終期試,我的物理科拿了全年級最高分數獎。這是自從我升中試拿
狀元以來最威風的事了。我還記得升中試放榜那天,一早就回到學校等候派發成績單。
信葶O有的,卻萬萬沒想到自己竟考到一級的成績,是我那一年那一屆的狀元學生。我
拿著那張長長的成績單,欣喜若狂,在操場上揚了一個老大的圈。同學爭著搶去看,搶
來搶去,得意忘形之際,終致樂極生悲。那張本來已傳閱得黴爛的成績單給五馬分屍,
撕得稀巴爛。我站在一旁哭笑難分。立刻想到跑去教員室借膠紙設法補救,但貼補好的
效果差強人意。

當我把它拿給父親看時,它像一張廢紙。父親拿在手裏直皺眉頭,翻了又翻,看了
又看,「唔--」他一臉狐疑,半晌終於忍不住問:「為什麼好好的一張成績單會變成
這樣?」「同學傳看時不小心撕爛了。」「好好的傳著看為什麼會撕爛?」「他們搶來
搶去玩。」父親的表情仍然是一副猶豫。我望進他眼裏去,突然之間閃過一個念頭,明
白一切。霍地,我整個人跳起來:「什麼?!你懷疑我這張成績單是假的?!」父親像
被看破心事,滿臉尷尬。我暴跳如雷。「我從來沒有懷疑你的讀書能力,況且念書考得
好成績是應該的。」

父親丟下這句話就走開。我懊惱得說不出話來。這算是什麼意思呢?頓時我像給人
潑了一盤冷水,悶悶不樂了好幾天。但我並沒有因此記恨父親。我跟他都是脾氣極臭,
但又極快忘記不快的人,從來不記宿夜仇。況且畢竟年輕,可以把天下間的不愉快都一
古腦兒丟棄,不玩白不玩,暑假總不能白放!我把課本統統扔進衣櫃,翻出一件件汗衣
,每天玩得像野孩子般才回家。

有一回玩得瘋了,竟想到要去偷摘隔壁種的石榴,那裏住了個潮州籍的鐵匠,早出
晚歸。我們這樣那樣的計畫好進和退的路線後,我拍拍胸口,無懼地說「讓我去!你們
替我把風!」我卷起衣袖,雙手一壓就爬上鐵匠家的屋頂。我躡手躡腳慢慢轉身,正準
備從屋頂跳下後園之際,突然間「轟隆」一聲巨響,我整個身子穿破屋頂跌下去,然後
連人滾到一張鋼臺子前。我「哎喲」慘叫,大腿外側隨即一陣麻痹,我本能地伸手一按
,糟糕!一手部是血!我低頭再看,要命!傷口足見有半尺長,血流如注。同伴都嚇呆
了,一張張臉,青轉紅,紅變白。我按著傷口,勉強撐起身子。朱強沖進鐵匠的浴室拿
出一條毛巾,我搶過來抹淨地上的血跡。「趕快走!」

他們幾個攙扶著我跑。我們一直跑了數條街才敢停下來歇息,但我已痛得冷汗直冒
。我曲身坐在小巷裏,檢驗傷口,一低頭,即看到自己長滿肥肉的肚子,不禁暗罵:「
活該!胖得像頭豬,難怪含踩爛人家的屋頂!」英雄氣短!還以為自己懂輕功呢?可以
飛簷走壁!結果我穿了一個月的長褲子,因為怕給父母看到腿上的傷痕而知道我的惡作
劇。時為大暑。本來應該穿短褲的季節,現在被迫天天穿長褲,熱得大腿兩側長滿熱痱
,又癢又疼,非常受罪。於是我發誓要學好功夫。整個夏天都在學李小龍耍雙節棍。我
把家裏的塑膠椅拆去兩枝腳,用麻繩穿在一起就當雙節棍舞,前後左右亂舞,屢擊中後
腦。如果某個暑假,你曾看到在鑽石山頭的小球場上,有四個高矮肥瘦的小子在舞雙節
棍,那我告訴你,其中那個胖的就是區區在下了!(另一個會不會是周星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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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可立七俠】

導演喊「卡」,鏡頭前的搏鬥才終止,大漢把緊扣在我喉嚨的手放下,我從泥水中
爬起。

血漿還「卡」在我咽喉,我咽一口唾沫,不知為何嗆了起來。茶水萍姊遞上暖水壺
,我漱了漱,把血漿沖出口。大德站得遠遠的,繞著雙手靠在下巴上,表情呆滯。看見
他這模樣,我才想起自己在這沙灘上已軋了兩天兩夜戲了。

我揮揮手,示意他替我拿汗衣來更換。他沒留意到,原封不動靠在一旁。「大德!
」我沒好氣喊,他這才如夢初醒。我做了一個抹身的手勢,他鑽進車廂找去。我席地而
坐,抓起一把泥沙。奇怪,拍了這些年戲,竟從來沒拍過沙灘漫步的鏡頭。永遠都是前
無去路,後有追兵,跑跑跑、跑個半死,大殺風景。什?時候才可讓我念念:婉君表妹
我愛你,你願意嫁給我嗎?」的對白!「累得眼皮也撐不開還笑得出!」大德走過來把
衣服遞給我。「大德!」我興致勃勃跟他說:「如果我早十年去臺灣發展,說不定可以
牽著林青霞的手,盡拍一些沙灘漫步、喁喁細語、海誓山盟的戲了,不用像現在這樣打
得焦頭爛額!」「你不唱歌了?!」他風馬牛不相及地搭了一句。我沒好氣看看他,啼
笑皆非,他總有辦法把人氣得血脈沸騰。

收工的時候已是淩晨四點,我把餘佬叫出來吃宵夜。他睡眼惺松來到,劈頭第一句
就咒?:「你不去做牛耕田,平白浪費了一身精力!」我還想做十二少呢!我忘了告訴
他。八歲那年,已習慣早上五點鐘起床,幫父親準備冰窒的早市。冰室早上六點開門,
由父親主持大局擔大廚,母親跟姊姊負責做配料,而我則負責清潔和運送自來水的工作
。那時候家家戶戶都需跑去於亍頭的公眾亍喉拿自來水,我是家中長子,當然得負起這
責任。每天運八大桶水回冰室,四桶用作洗碗,四桶用作食水。小小年紀居然也力大無
窮,從不假手他人。冬天走在路上的滋味一點也不好受;天黑漆一片,月亮還未走。偶
爾抬頭還看到星星。我記得在作文時寫著:每天早上,我披星戴月上路去,雖然辛苦,
但很開心。老師在我稿上批註:錯用成語,「披星戴月」非如此用云云。我沒有爭辯。
住在象牙塔里的她,永遠不會在冬晨抬頭看天上的星和月。

我喜歡「鑽石山」這個名字,可以唬人。外國記者問:「劉德華,你小時候住在哪
里?」「DiamondHill。」我說,咪咪嘴笑。每次都看到洋鬼眼珠裏發出一道藍光,像
顆鑽石。當年爸爸離親叛眾,不辭艱苦地從大埔老遠搬至城裏來,大概就是深信鑽石山
有遍地鑽石,所以選擇此地落地生根。

父親是一個有趣的漢子,思想保守但行為新潮,不甘心一生背著傳統架子,因此老
愛在有意無意間肆意離群,幹點「驚天動地」的事來嘩眾。很早很早以前,父親已跑去
學洋鬼燙頭髮,用夾子夾,一小圈一小圈,差點沒把我們一家的嘴巴都笑歪了。六○年
代末期,當大家還是流行收聽空中播音時,他跑去扛了部電視機回家,先是黑白,後來
嫌黑白不夠「搶」,又去買了部彩色廿四寸的回來,在家設觀眾席,收一毛錢看三套片
的價錢,做起亍場生意來。別小覷,這門生意倒也客似雲來,我負責在黑板上寫「業務
報告」:黃太太一毛,李大嬸兩毛,張伯一毛;黃太太有事早辭,退回五分;張伯中途
加人孫女,加收五分。一手字就是自那時候開始練的。

有個晚上,觀眾散席後,母親給了二姊兩塊錢,囑她帶我和弟弟去吃宵夜。那時候
兩塊錢也滿大的,雲吞面(餛飩面)才四毛錢一碗、淨面(陽春麵)則賣兩毛。姊姊拉著我
,我背著弟弟,三人行。走至聯宜路三叉口,那裏有個菜市場,夜裏擺了很多小攤子,
有吃有玩的,像個鬧墟。我們經過一個玩賭錢的擺檔,姊姊忽然停下腳步,全神貫注望
著檔主手上玩弄的撲克牌。「你看什??」我問。她神經兮兮地把嘴湊近我耳朵:「我
看到那張底牌,是一張『小丑』。」「我不信。」我說。於是我們站在那裏等檔主揭牌
。咦?竟然就是姊姊說的「小丑」。我無法置信地看看她。「你碰巧!」我又說。「好
,再來一次。」她想了想,「這次開『皇后』。」一揭,果然是!我半信半疑,開始蠢
蠢欲動。姊姊又試了一次,全中!一連三次,不得不信邪。貪念夾雜好奇,我慫恿姊姊
拿五毛錢出來賭一局。

「『小丑』。」她說。揭牌,是「皇帝」!輸了,我和姊姊一齊跺腳。不怕,這趟
輸了運氣,再來!姊姊聚精會神,雙手合十想了想,「『皇后』。」她說。我放下一塊
錢,心忖這次一定要連本帶利歸本才行。揭,又是「皇帝」!我跟姊姊面面相覷,呆在
一旁。怎?一回事?!剛才的法力跑到哪里去?我拿著手上剩下的五毛錢,心如吊桶。
而當姊姊逕在猶豫之際,我已狠下心。我把硬幣夾在掌心搓搓,又對著它呵一口氣。「
這局一定是『小丑』錯不了!」我按著自己的胸口。姊姊雙手緊握,大家屏息以待。牌
子一揭。嘿!完旦!五毛、一塊、五毛。兩塊錢的宵夜統統輸光。我咬咬唇,歎口氣,
認命好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頭一次跟流行曲引起共鳴。

我跟姊姊決定回家對父母訛稱吃了宵夜。我看看身後一直沒出聲的弟弟,原來他熟
睡了,一定不曉得剛才發生什?事。我很放心。回到家還裝飽嘴相。母親隨口問:「吃
了什??」我也隨口答:「炒麵和稀飯。」誰也料不到一直睡得像頭豬的弟弟偏在這當
兒醒了。他張眼就說:「我肚子很餓。」登時一家八口都瞪大了眼。我看見姊姊眼珠子
也掉下來。「不是說吃了炒麵和稀飯的嗎?」父親問。「沒有吃過。」弟弟又說。父親
轉過頭來,剛好看到我睨著弟弟。「搞什?鬼你們?錢花到哪裹去?!」他厲聲問。我
啞口無言。終於由姊姊和盤托出。無需押後再審,「賭博」罪名即時成立。死罪一條,
逃不了!

打!父親怒得青筋盡現,跑去抽起架帆布床用的木棍,二話不說當頭狠打!我受了
不下十數棍,事後被發覺打得肥腫難分。姊姊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樣受罰,給父親用地
拖棍打得呼呼叫。這是父親第一次打我。「後悔沒早點跟師父學洪拳呢!」餘佬打趣。
我笑著附和。說起來我跟餘佬還是同門師兄弟,我們同拜一位老師父學洪拳。但這又是
後來的事了。學洪拳當然不是用來對付老爹的,我很清楚是自己做錯了父親才打我。這
些年來,父親只打過我兩次。另一吹是在我念高中一那年。學校終期試考英文科那天,
同學甲走過來挑釁:「劉德華,你膽子大嗎?」「膽大包天!」我拍拍胸膛。「你敢不
敢在禮堂考試時,帶骰子進去擲骰子答題目?」「這有什?不敢的!」我揚一揚眉。「
好,就這樣決定,別讓我看到你臨陣退縮!」「好,一言為定!」我跟他擊掌。我把他
給我的骰子帶進試場,擲到一點就填A,擲到兩點就填B,不消半刻鍾就把五十條的選擇
題做好。我是全場第一個把試卷交出去的學生,離開禮堂前,我還回頭向他做了個鬼臉

可是這次逞強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成績單發下來,我一看,天!英文只得八分。
這算是分數嗎?我羞得不敢抬起頭來。英文科的老師也接著叫我去訓話:「劉德華你知
道自己就讀的是英文中學嗎?英文科不及格是不准升班的。」意即這個學期我要留班。
我想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這規矩;我要知道了,也不會選英文這科來逞強,挑別科好
了,絕不會跟自己作對。我硬著頭皮回家,一路上感到身上的細胞不斷死亡。一隻腳剛
踏進家門,母親就問:「榮仔你這學期考第幾名?」我噤若寒蟬。

父親留意到我一反常態,心中已有了底。我把成績單拿過去給他看。「怒髮衝冠」
就是父親當天的樣子。他一記耳光打來。「啪」的一聲,清脆俐落,掌風淩厲。我痛得
金星亂冒,半邊臉迅即滾燙起來。空氣突然間凝住,直到我「哇」的哭出來。屋裏同時
有七對眼睛看著我,或憤怒、或憐憫、或同情、或驚恐、或垂惜。我完全沒有藉口原諒
自己。我很知道自己不應這?任性和頑皮。可是父親的一巴掌也令我很難受,我覺得很
受了一點侮辱。我寧願再受棒打,也不願捱這一記不留情面的耳光,所以益發哭得厲害
。父親罰我跪。吃晚飯的時候,更把我攆出門外站,一直站到淩晨兩點。我向父親認錯
,跟他保證下一個學期會發憤圖強念好英文。當然這也是我挽回面子的時候。從學校狀
元「淪落」為留班生,我在姊弟面前的「地位」真如急墜的升降機般,「刷」的跌至低
點。也許是自己敏感,但有時弟弟的一句「我為什?要聽你的話」卻教我覺得十分刺耳
兼氣結。換作從前,我會振振有辭反駁一番,但此時唯有「咕」一聲把氣吞下肚裏去。
姊姊的話我要聽,弟妹的話我也要聽,在家裏我簡直完全沒有立足之地。幸好這口烏氣
終在我英文考到九十七分時給痛快地吐出來;我又開始活躍校園。

有追逐的地方就有我。劉德華永遠是最容易緝拿歸案的頑皮學生。老師只要往操場
上一喊:「劉德華!」操場上就立時有「劉德華」這個人走出來自首。百試百靈。我、
余佬、小權、肥胡、朱強、阿偉、李景生綽號「可立七俠」(可立中學)。觀其名,便知
是好打不平,除強扶弱之輩。黃大仙警署派了一隊少年警訊的男生來學校教我們空手道
。開頭大家非常興高采烈,紛紛報名三加,幾節課下來,漸漸發覺對方空有來頭,實際
功夫欠缺,免不了掃興。這也算了,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像「可立七俠」這般精英雲集
。兩隊人一直相安無事,和平共處。直到後來發現這班無恥傢伙籍教功夫之名親近我們
學校的女生,掛羊頭賣狗肉,且自命不凡,其中殃及李景生的小女友。士可殺、不可辱
。這下子氣可下不得,血氣方剛,打了再說道理。

我以「可立七俠」的名義向「少年警訊」立下挑戰書。乙某被派作「少年警訊」代
表,站出來討價還價:「你們這班小癟三,黃大仙警署的人你們也敢打?!」餘佬搖晃
他的大頭,道:「少說廢話,形式單對單,地方任你們挑!」乙某想了想,狡猾笑道:
「那就在黃大仙警署裏打!」我聽了,裝出了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說:「要去黃大
仙警署打,我們不如報警好了,嘿!」最後大家議定去附近的一所社區服務中心裏決鬥
。戰程,不贅述。戰果,七比零。「可立七俠」以壓倒性姿態勝出。「驕傲」都寫在每
張年輕的臉上。

「我們竟已相識十八年了。」餘佬忽然感慨。「是呀,時間都刻到臉上去了。」我
笑說。「……」「o下?你說什??」餘佬把聲音略為提高:「……」「鷚?」「……
」他重複。o下?!o下?!?!?!我想起「窈窕淑女」裏,赫金斯教授如何矯正柯德
莉夏萍的發音,改天我也要買一大堆玻璃珠子塞進餘佬口裏,教他念一百遍:
THE RAIN IN SPAIN STAYS MAINLY IN THE PL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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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操場上的白衣女孩】

每天都有一班女生在操場上練排球。她是其中一個。我第一次留意她是因為她一身
蜜桃色的皮膚。白色的汗衣和白色的短褲。有一雙修長的腿。

我問餘佬:「她是誰?」餘佬東張西望:「誰是誰?」我指著操場:「那個長頭髮
穿白色汗衣的女孩子。」餘佬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告訴我:「名字不清楚,但知道她有
個綽號叫『女飛魚』,是校內游泳隊四個仰泳代表之一。」我「哦」了一聲。原來我跟
她早已碰過面,我記起了,在學校的級際游泳比賽會上,但那天她戴了個潛水鏡,身上
披大毛巾,我們打了個照面,印象模糊。

我並沒有因此而走去操場上認識她。但有時早上到學校後,會不自覺地走去操場兜
一個圈,看看她。每次都很容易的就能把她找著,因為那班女生中,她的頭髮最長。後
來,我打聽到她的名字叫林安琪,跟我念同一年級,喜歡運動,功課不差。但是我始終
沒有走近她身邊,好好的將她看清楚。我有時會在教室外的走廊上碰見她,她每次都跟
一大群同學走在一塊,笑得很開心,毫不掩飾真情。餘佬老愛在這時候用手肘大力撞我
,鬼鬼祟祟地在人家背後「喂喂」。有次給她聽到了,她回過頭來朝我們友善的笑了笑
。這還是我第一次站得這?近看她。她並不是那種精雕細琢,看了教你屏息的女孩子,
但她有一張教人難忘的臉孔。眼睛黑白分明;眉毛纖合度;鼻尖上有幾顆小雀斑;嘴唇
微翹,笑起來露出一顆小犬齒;皮膚是蜜糖色,頭發黑得發亮。林安琪並不予人十分漂
亮的感覺,但很健康,很神氣。

然而年輕人要兼顧的事情實在太多!我忙著搗蛋,忙著運動,並沒有剩下太多的時
間,可以讓我放一顆心在林安琪身上。我把吃飯的時間用來念書,把應該念書的時間用
來玩,樂此不疲。學期終,我在日記上寫下過去一年的總結:一、拿了五面銅牌,兩面
銀牌,兩面金牌。

二、因翹課被記了一個小缺點。

三、被英文老師罰抄「我上課要安靜」五十次。

四、跟餘佬打了兩次架,兩敗俱傷。

五、替同學剪頭髮,五毛錢一次,總共賺了五塊錢零用。

六、公開聲稱國文老師的花名為「聶龜」(他姓聶),後又因上課時向他請示甲骨文
的「龜」字如何寫法,得罪在先,惱羞成怒在後,終被重重罰抄甲骨文「龜」字一萬次

七、餘佬借去我一塊錢未還。

八、我向二姊借了一塊錢,待清。

九、英文成績優異,順利升班。

我想了一想,在第十項上寫下「林安琪」三個字。

開學第一天,林安琪跟我踏進同一間教室。余佬來不及地向我擠眉弄眼。我們竟被
編排在同一班。更巧的是她被編排坐在我前面的一個位子。餘佬跟我坐在一塊,林安琪
身邊則是一個叫李萍的女孩子,她們以前念同一班,因此分外投契。上第一節課時,林
安琪轉身向我借尺。用完後,她回過頭來還給我。「謝謝。」她說,笑了一笑。她是一
個爽朗的女孩,愛笑,笑聲像鈴一般清脆,不拘小節。有時候笑起來鼻子皺在一塊,有
如一個小男孩。我喜歡跟她在一起的感覺,很舒服,可以隨意地談話。她沒有一般女孩
子的忸怩,這是她性格上可愛的地方。

我和林安琪都是愛運動的人,瘋狂地把課餘的時間都奉獻給這門學問上,毫無怨言
。我們分別是男、女排球隊的代表,同屬甲隊,餘佬則是乙隊,甲隊負責教導乙隊球技
,一星期三節課,而甲隊本身每星期也需練習三至四堂。因此我跟林安琪每天放學後都
有見面的機會。她仍然是白色的汗衣,白色的短褲。有時候她會把頭髮編成一條粗辮子
擱在胸前,打扮得土土的,另有一種味道。冬天地會穿紅色。一身紅,像小火焰。我還
是喜歡她穿白色,清清爽爽,像小男孩,可以隨時拍打她的頭,跟她開玩笑稱兄道弟。

就是這樣我和林安琪很自然地走在一塊。每天早上我會去她家的樓下接她,然後步
行到學校吃早餐。中間兩節小休,我們各自和自己的朋友玩。放學又一起去參加課外活
動,偶爾會看看褲袋裏有沒有多餘的零用,跟她去看一場電影。但大多數的時間都耗在
學校裏,禮拜天我們會相約同學到學校打排球,開開心心又一天。我們都沒有刻意去討
好對方,或者刻意地去想瞭解對方的一切。我和安琪的感情像「生活」,但又比生活多
了一點愛情。

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條鏈子給她,鏈子上吊著一小顆心型的水晶墜。我約了餘佬
一起跟她慶祝生日,她自己後來也拖了李萍來,一共四人,跑去一間小餐廳吃西餐。我
沒有買生日蛋糕,就把餐桌上的洋燭臺湊近她眼前,當作生日蛋糕。「許個願。」我跟
她說。她抿嘴笑了笑,很認真地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許了個願。我沒有問她許了什?願
,倒是她先告訴我:「我希望能在今年的排球比賽中得大獎。」這就是她的生日願望。
我聽了,裝出失落的表情:「我還以為你的願望與我有關。」大家都知道我在說笑,唯
見李萍這時候擺出個替我不值的姿態,弄得氣氛氐僵僵的。我留意到安琪臉上掠過一絲
不悅,但很快的又回復笑意。餘佬帶頭搞氣氛,大家又嘻嘻哈哈笑了。

我送安琪回家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問:「開心嗎?」「開心。」她簡單地回答,
撥一撥頸上的水晶鏈墜,「我喜歡這個。」她說,微微側著頭,帶笑看我。我牽起她的
手,拍拍,「喜歡就行了。」我說,口吻像個小小大男人。我們走了很長的一段路,一
直沒有說太多的話,我發覺只有在操場上我們才有說不完的話題。我有點不放心,又神
經質地問了一遍:「你開心嗎?」她沒有立刻回答我,仔細地想了想,才說:「李萍告
訴我!她很喜歡你。」我「嚇」得張大嘴巴。

安琪停下腳來,退後一步,臉上帶淡淡的笑,釋然平靜地說:「我想讓我們暫時分
開一下會比較好一點。」我揮揮手。「你把事情複雜化了。」「李萍也許比我更適合你
,她比找更細心。」我哭笑不得。「我完全不同意你的說法。」我說。「至少她會在生
日那天許個與你有關的生日願望。」安琪半帶真半帶假地說。我笑了,「我沒聽過一個
比這更不像理由的理由。」「我應該對你公平一點,給你個機會,也給李萍個機會,說
不定你跟她相處了,會發覺她比我更適合你。」「我根本不會喜歡李萍。」

我提高聲音說,為之氣結,忽然想學那些肥皂劇裏的對白念:「她根本不是我的那
杯茶!」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沒說出口。安琪固執地說:「李萍是我的好同學好朋友
。」我垂頭喪氣,我知道我無法改變林安琪的想法。「好的,好的。」我投降,「明天
開始我會照你的意思去跟李萍培養培養感情。」我抬起頭來,這才發覺安琪已走在我前
頭。我像傻子般追上去,重新把她的手牽起來。我們相視一笑。我想大家都認為自己已
把事情處理得很妥當了,雖然一個故作大方,一個故作輕鬆,但都算了吧,還能要求些
什?呢?我這樣想。安琪明顯地跟我疏遠了。雖然後來她很清楚的知道:我根本不會喜
歡李萍。但她還是很決絕地跟我分開了。安琪是一個對朋友很善良的人(對我例外),她
不想教李萍難下臺。我依然每天早上見到她在操場練習排球。她碰見我,依然會跟我笑
。冬天來了,她換上紅色球衣,把頭髮剪短並且燙了。餘佬把我拉到一旁,怪裏怪氣的
問:「這是誰?這是林安琪嗎?怎?弄成這個樣子?」我忍俊不住。他繼續刻薄:「把
她放在『屈臣氏』擺,人家會以為那是椰菜娃娃。」「要不要我再說些話附和你?」我
白他一眼,他這才噤聲。我們約好一大班同學放學去九龍仔公園踢足球。男男女女總共
二十多人,浩浩蕩蕩。我跟餘佬都是負責守龍門的,下半場他守陣,我退到一旁看。餘
佬的技術說壞不壞,但說好又似乎未到家,我蹲在石梯子上喊得喉嚨都破了,他還是讓
球一個個滾進龍門。我氣得跺腳!我想我一定叫得像頭怪物,以致球場上至少有五個人
向我望過來其中有一個是張家盈。我一眼就把她認出來。學校裏實在沒有一個女生比她
更漂亮。瓜子臉,明眸皓齒,兩片嘴唇薄薄,似笑非笑。我走過去跟她打招呼。「你也
喜砍足球?」她搖搖頭,「我跟美寶來湊熱鬧。」她指一指身邊的女同學。「我對運動
一竅不通。」她說。這又有什?關係呢?我心想。我照樣可以找話題跟她滔滔的說個不
停。於是我們坐在熱熱鬧鬧的球場上談瓊瑤、談三毛、談嚴沁、張愛玲、金庸和古龍。
我留意到張家盈的瞳孔一直張大、張大。我心裏暗笑。沒想到我還滿腹經綸吧?!哈哈
!我們說起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我不喜歡范柳原和白流蘇,一個假情,一個假義
,眉來眼去沒有一點真心。」「但我喜歡這篇小說的情懷。」「我因此而愛上淺水灣酒
店。」「我希望有機會去那裏走一趟。」「但聽說快要拆掉了。」「是嗎?多可惜。」
「我一定要去那間有吊扇的咖啡室坐坐……」從「傾城之戀」又說到金庸的「神雕俠侶
」,但那已是翌日我們吃早餐的話題了。我不否認張家盈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女孩子。她
跟林安琪完全不一樣。安琪屬於陽光,燦爛明麗,她卻寧靜如夜裏的月。我喜歡早上跟
家盈在一起,她的頭髮總帶一種青草的味道。酸酸甜甜,帶給我一種不實際的感覺。

冬去。春至。我報名三加學校的話劇團。第一出三與的話劇是曹禺的「雷雨」。我
沒有在幕前演出,因為我比較喜歡編劇、策劃這等幕後工作,它們給我的滿足感比幕前
更具吸引力。飾演白露露的是林安琪。導師認為她的一張臉夠特別,可塑性高,可熱情
、可冷豔,灑脫中又帶點潑辣,只是膚色比劇中的造型略黑,但可以化妝補救。最初的
一個禮拜,我們每天都開會、排練,放了學就自動自覺跑去禮堂集合,大家席地而坐,
大發議論。張家盈有時會留在圖書館等我一起放學。其實在有意無意間,我並不想安琪
知道我跟家盈的事,真正的原因,我也說不出所以來。可能我比較自私,不想向任何一
方做出解釋。

話劇順利上演,同學們的反應不錯。大家一聽到雷聲作響,臺上演員猛叫:「天啊
!」的時候,總不可思議地轟笑起來。我一直站在後台,緊張到手心冒汗。直到謝幕,
我才略為寬容,我瞥到家盈在台下跟我做了個勝利的手勢。我對她報以一笑。沒想到林
安琪竟把這幕看在眼裏。她回到後台,妝也沒下就走到我跟前來。我正在低頭收拾劇本
。冷不防面前突然拋下一條鏈子。「我不要了!還給你!」她狠狠地說。我抬頭,呆了
。安琪拎起衣服,跑出後台。我追上去。把她拉到禮堂後的樓梯間。她一雙眼睛都紅了
。我越發不曉得該說什?好。我們就這樣站了很久。

最後我說了:「安琪,對不起。」她眼睛眨了眨,眼淚就掉下來。「我對你感到失
望。」她說。沒等我說第二句話,她轉身就走了,頭也不回。我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
心裏有無法形容的難受。我忘了自己是怎樣步行去巴士站的。胡亂上了一輛巴士,坐在
窗口的位子,把玻璃窗推得很開。我握著剛才安琪拋回給我的鏈子,忽然失落得哭起來
。我把身子挪近視窗,儘量不讓人看到我在哭。我想了很久,想了又想。我想我應該好
好的再去練習排球,不然我將永遠如今天般的失落。

那天晚上我睡得並不好。常夢見安琪把水晶項鏈狠狠地擲回給我,一次又一次,重
複又重複,直至我大叫:「夠了,夠了,我知錯了!」然而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天也亮
了。我匆匆出門,跑到安琪家樓下等地。不一會,她下來了。見到我並不感意外。我跟
她打招呼。她猶豫了一陣,終於向我走來。「這?早?」她問。「是的,等你回去打排
球。」「哦?」我抓抓頭皮,乘機說:「我想我不能放棄打排球,我太熱愛這運動了!
」我說得小心翼翼的。安琪停下來看著我,咬著嘴唇,眼神狐疑。我靜待她的答覆。「
咦,臺詞背得這?熟,練了多少次了?」她轉過頭來笑了,親切一如當初。「但滿動聽
的,噯,你好像胖了,一定是缺少運動,整天躲在圖書館裏K書……。」

我看著安琪的臉,深深的受感動。原來安琪對所有的朋友都如此善良,包括我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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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濃情愛不完】

一場小風波終於過去。我和林安琪如常走在一起。早餐、運動、放學、看戲,不見
得特別精采,但亦沒有因此而感到沉悶。

期間我開始迷上了話劇。高中四那年,我減少了運動,跑去三加「香港話劇團」,
成為會員。我把大部分的時間放在編劇上,埋首寫了很多劇本,成績不賴,大多數的劇
本也給學校的話劇團拿去採用了。這興趣整整維持了一年,熱情未減。安琪曾問我:「
你將來要做什??」我毫不猶豫就回答:「成功的編劇。」我完全沒想過當時心裏小小
的志願,竟影響了我的一生。

某天,余佬、李景生等人鬼鬼祟祟的圍在一塊,見我走過,笑吟吟地向我招手。我
也笑吟吟的問:「搞什?鬼?」餘佬揚一揚手中的紙。「這是什??『香港小姐』三加
表格嗎?」我打趣。「呸!你有資格嗎?」餘佬敲我的腦袋。我一把搶過那張表格,原
來是電視臺的藝員訓練班報名表格。「喂,湊熱鬧一起報名玩玩。」李景生、朱強在一
旁興風作浪。「誰?誰在作這等明星夢?」我笑問。「喏,他!」他們一起指著阿偉。
阿偉漲紅一張臉,但沒有反辯什?。「喂,給你也拿了一份,填好它也拿去投寄。」我
聳聳肩,不置可否。反正湊著玩,因此沒有考慮太多的現實問題就填了。後來在報名章
程上看到課程包括「編劇」一項,反而改變了抱著玩玩的心態,很想藉此機會受正統的
編劇訓練。

我們一行七人特地跑去九龍公園拍了好些照片,都是擺好姿勢的那種,搔首弄姿,
嘔心瀝血。大家都把自己當作了紅小生、名編劇,突然之間掉進繁華夢裏。兩個禮拜後
,我、余佬、李景生意外地收到電視臺寄來的面試通知書。有人歡喜,有人愁。李景生
還拿著通知書在阿偉面前揚來揚去,刺激他。餘佬則在旁三心二意。「怎?辦,怎?辦
?萬一真的給選去拍戲怎?辦?」狀甚苦惱。我等早已笑得人仰馬翻。「有什麼怎麼辦
?又用不著殺頭的!」李景生臭他。但去到試場,面對千人大場面,情況又不同了。竟
有點心怯。越是接近自己的號碼,越是戰戰兢兢。

「八十二號,劉德華。」終於喊到我的名字。打開房門,裏面是偌大的一間講室,
四四方方,空空洞洞,中間擺著一張長方形的桌子,後面牆壁掛著一塊大黑板,上面密
密麻麻寫了三、四十字的「臺詞」。我被吩咐走過去站在一個劃有「十」字記號的位置
上,大約距離主考官的桌子兩公尺。我走不了幾步,即聽到一陣竊竊私語。坐在中間的
主考官先開口:「劉先生,對不起,可以再從房門那邊走過來一次嗎?請留意自己的走
路姿勢。」我服從的再走了一趟,但心裏充滿疑問。

「劉先生,請問你的職業?」另一個考官問。「學生。」我答。「打鐵學徒?」「
不是,我是應屆的高中五畢業生。」「哦?」坐中間的主考官皺起眉頭。「有沒有人跟
你說過,你的走路姿勢像扛著一擔鐵,兩肩左搖右擺,非常難看。」唇上長著兩道鬍子
的主考官接著說。我的耳朵霎時熱辣辣,不知如何回答。事實上也並沒有人跟我討論過
我的走路姿勢。我自覺走路跟乎常人沒有兩樣。主考官甲很客氣的說:「走路也是演技
的一部分,如果你有留心身邊的人,你會發覺各類型的人有各類型的走路姿勢。劉先生
,你的走路姿勢將會影響你的演藝事業。」「請再從頭走一遍試試看。」

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雖然自己對訓練班並非抱極大期望,但既來到了,我定
要全力以赴。我提一口氣,從大門口再重新走一遍過去。我儘量抑止兩肩的擺動,但走
得極不自然。我站在那「十」字位子上,發覺自己手心竟全是汗。主考官甲點點頭。「
比較好一點,但仍需改進,來,我們開始第一部分的考試,請依照黑板上的臺詞念一遍
。」我抬頭,唉,原來還有更糟糕的!這黑板的距離說遠不遠,說近不近,但對於一個
有輕微近視,嚴重散光的我來說,就似乎有點為難了!

我眯起眼睛,勉強把臺詞在心裏念了一遍。「你有近視?」鬍子主考官問。「有一
點。」我答,「對不起,我忘了帶眼鏡。」其實眼鏡我是隨身帶了來,但自覺戴了眼鏡
樣子怪怪的,所以沒說老實話。我朗聲念,那是一篇報告新聞形式的臺詞。按著各位主
考官輪流問了我一些問題,都是「你為什?三加訓練班?」「你喜歡什?類型的電影,
你最喜歡的人物」等等。整個面試大約半個鐘頭,比大部分的面試者較長。我一直注意
到考官面前各放著一個小鈴子,有數次他們都幾乎把手指按在鈴子上,但略一躊躇,又
鬆手了。我是余佬、李景生當中接受最長面試時間的一個。餘佬進去三分鐘就給人「叮
」了出來,我們後來替他取了個花名叫「三分丁?叮∪」。

回去找把道些都跟安琪說了。彼此對這件事的態度都是「既來之,則安之」,不強
求。一個禮拜後,我獲通知被錄取為第十屆藝員訓練班的學員。三人當中唯一的一個。
訓練班一星期上五天,早上九點開始到下午五點鐘結束,為期一年,每三個月有一次考
試,每次的考試都會把成績差的學員刪掉。課程包括演技訓練、編劇、攝影、燈光、現
場控制、市場常識、中國戲曲、歐西粵語流行曲、中國舞、現代舞,頗為全面化。班上
四十多人,平均年齡是二十歲,因為都這樣年輕,大家很快就混熟了。我最喜歡上的課
程當然是編劇,每次都花很多工夫去做好功課。

第一學期的編劇科考試,題目是獨腳戲一則,規定學員自編自導自演一場五分鐘長
的戲。我寫的那個劇本內容是描述一個小賊在搶東西時受了傷,他逃回家,如何為自己
包紮傷口止血,突然間有人敲他家門,他慌忙放下手上的繃帶,如何逃跑。我自覺以一
場獨腳戲去發揮,這是一個頂好的劇本了。一直以來我對自己在劇本上的創作都頗為自
信,負責的導師也特別讚賞我這方面的天分。然而功課好並不代表就是乖學生。江山易
改,本性難移,我重施念書時的頑皮本色。第一天上課,尊師見微知著,看出我們這班
猴子定是頑皮難當,特地訂下規條:凡任何公眾物品遭受破壞、毀壞,所有學員均需共
同負青賠償費用。言猶在耳,事情就發生了。

上舞蹈教室練舞,趁小休,大家推來推去的瞎玩。是梁家輝先發起的,他推吳家麗
,吳家麗推薛彩霞,薛彩霞推我,但不知哪里來的蠻力,她這一堆,我整個人撞向一列
落地的排舞鏡子。「砰」一聲,碎片四濺,我首當其衝,背脊給一片大玻璃劃了一個大
傷口。有人尖叫,有人馬上跑去導師那裏報告,也有人跑過來看我傷得如何。導師大興
問罪之師:「劉德華,你老老實實告訴我,為什?鏡子會碎得這?爛?」「撞碎的。」
我淡淡的說。「怎樣撞碎的?」「撞上去撞碎的。」我的廢話把他氣得豎眉瞪眼。結果
每人科款七十元了事。而我得回一道深深的疤痕。我把傷口給安琪看,她不同情反笑:
「滋事分子就是你這種人,活該!」我看著安琪的一張笑臉,「你瘦了。」我道。她微
笑看我,不怕肉麻的說:「想你想得茶飯不思。」「你會嗎,林安琪?你的排球比誰還
重要。」她笑得鼻子也皺在一塊。

又是夏天,安琪的頭髮長長了許多。她穿一件白襯衫,牛仔褲,皮膚曬成棕色,長
髮隨意披在腦後,戴一頂鴨舌帽,神氣得很。我們坐在她家的天臺上,緊緊靠在一起。
飛機從上空飛過。安琪問得漫不經心。「我們會有將來嗎?」我腦際一片空白。轉過臉
看她。她在哼一首電視劇的主題曲,葉麗儀的「上海灘」。浪奔,浪流,浪裏滔滔江水
永不休。唱得慷慨激昂。我微微撇起嘴角,輕輕笑著。我想我剛才聽錯了。然而,我還
是在這問題上想了一想。

將來?將來彷佛如眼前的天空,不著邊際,茫茫然。我已決定念完訓練班後,留在
這圈子發展自己的事業,但這一步後的路,又已經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了。我跟安琪說:
「給我們五年的時問好嗎?在這五年內,我專心我的工作,你專心念你的嬰兒護理,我
會好好地賺錢,五年後,我們一起去日本旅行,好嗎?」安琪抿嘴笑了笑。「我可以說
不好嗎?」我伸出手,跟她勾手指頭。「一言為定!」我們一起許下這個諾言。那天是
一九八○年五月十四日。

訓練班的日子過得充實而快樂。我和梁家輝、潘宏彬成為好朋友。專門在上課時舉
手發問一些與課程無關的問題,尖酸刻薄。例如:「老師,為什?你的頭不長頭髮?」
我們戴墨鏡上課,老師問原因,我們異口同聲答道:「因為你的光頭太刺眼了。」氣得
老師嘔血。課餘,我們會找一些課外課程充實自己,跑去尖沙咀的青年會練翻筋斗,練
粵劇遁手、身段、架式。因為訓練班裏的競爭也很大,每次考試也刪去不少學員,第三
期的考試後,兩班只刪下二十人左右。我的成績一直在班裏領前,最棒的是編劇科,每
次均拿甲等成績,有時,還會替同學做槍手,寫劇本交功課。雖然我的興趣一直在編劇
上,但訓練班則較注重學員的幕前訓練,導師對我的評語是:正面小生人才。實習期間
,我跟家輝本著「拚命三郎」的性格,得到最多的機會實習,通告差不多每天都有,古
裝時裝,正派反派,唱歌跳舞,什?都做,只差沒扮過女人!晚上放學後有空檔的話,
又跑去夜總會給登臺的歌星伴舞;華爾滋、恰恰、迪斯可,似懂非懂的都全部用上了,
遇上唱古裝劇主題曲的,還替人家編舞呢!一天到晚,時間都排得滿滿的。

余佬、李景生和朱強他們每個月只能跟我聚個兩、三次,有幾次還是他們去夜總會
捧我的場才見到面。可是安琪,我卻已經整整一個月沒見過她了。有數次她傳呼我,我
匆匆的覆了電話,又匆匆地掛線,我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情況。工作,休息,工作再工作
,終於等到「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日子,我正計畫找節目,正好余佬、李景生、朱強、
阿偉傳呼我約吃中飯,我連聲答應他們。我們約在「京香樓」吃京菜,剛坐下,我即想
起安琪就住在「京香樓」的對面大廈。我提出把安琪也叫來吃飯,眾人無異議,推派我
去打電話。

我打去她家,安琪來接聽。我告訴她大家都在「京香樓」吃飯,叫她也一起來。她
在話筒那廂遲疑了好一陣子,問:「他們是誰?」「余佬、肥胡、李景生、阿偉,你都
認識的。」那邊又沈默了。「喂,安琪?」「是,在。」「怎?婆婆媽媽的?」「沒有
婆婆媽媽,只是我不來吃飯了,我有點不舒服。」她淡淡的說,但任誰都聽得出她在找
藉口。「為什??」我嚷,「我們這?久沒見面了。」她又推說累。「我們改天再說,
我會傳呼你。」我歎口氣,女孩子真難明白,無端鬧起情緒來。余佬以專家口吻說:「
沒什?大不了,明天你再打個電話去就保證雨過天青!」可是「明天」我又忙得把整件
事忘得一乾二淨了。安琪在某個晚上傳呼我,她說她有話要跟我說。我們約了在她家的
天臺見面。我收了工立即就走,臉上還塗著厚厚的化妝品。

她站在月光底下,愁眉深鎖。她轉過身來,眼角有淚痕。「你哭了,發生了什?事
?」我輕問。她伸手摸摸臉,平靜地說:「可以幫我做一個抉擇嗎?」「什?抉擇?」
她咬了咬唇,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在你跟李景生兩人當中做一個選擇。」我笑了,像
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飛機在頭上掠過。我想我又聽錯了。我甩甩頭。但隨即又聽到安
琪冷靜的聲音:「我不想傷害你跟景生,你們兩人都對我很好很好,可是我實在不懂得
如何做出決定才能令大家都好過點。」我終於明白,錯愕得不能自己。我重重的揮拳打
向空氣。想起那天我們在這裏許下的諾言,我不禁歎氣。「謝謝你告訴我,安琪。」「
對不起。」她低下頭說:「我知道你一直對我好。」我苦笑道:「我明白事情不能勉強
,而我所能做的是等候你的答案,你好好的考慮清楚再告訴我。」我無法大方得替她做
出決定。兩天後,我有了明確的答案。她在電話裏直接跟我說:「我想做為一個丈夫,
李景生會是個比較適合的人選。」我聽了,很覺得索然無味。既生瑜,又何生亮?我唯
有再以苦笑去面對問題。能夠笑,還是好的。

我又投入日以繼夜的工作程式,半年實習期過後,我正式畢業。畢業典禮上,我獲
頒發甲等成績證書。順理成章地,電視臺邀我簽藝員合約。父母當中,母親投反對票,
父親則自由民主,跟我分析情況。他贊成我不妨一試。「年輕人,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他說。於是在八一年,我跟無線電視簽下一紙合約。我撥了電話給林安琪,把這個
消息告訴她。我並不恨她,也沒有責怪任何一個人。我仍然視他倆為我的朋友。適當的
時間、適當的人。李景生恰如其分地做到了。某年某月,傳來他倆的婚訊。我的心裏像
打翻五味架。但又能怎樣?我在他倆結婚那天離開香港,啟程去新加坡登臺,這是早就
安排好的工作,我說不出是恰巧還是有意避什??可是回港後,意外地聽到餘佬說他們
的婚期延後了。原因大家都不清楚,但一年後第二次傳來婚訊,不到幾天,又宣取消了
。個中因由,大家不敢問也不明白。尤其是我,我有撥電話給安琪的衝動。八五年四月
,我意想不到的又收到他們的請柬,上面寫著:李景生、林安琪,我倆情投意合,謹訂
於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五日,上午十時正,假香港大會堂婚姻註冊署舉行結婚典禮,誠邀
各方好友前來分享我倆的喜悅。我拿著這張粉紅色的喜帖,鼻子不自覺地酸了起來。安
琪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承諾。在她一而再地把婚期延遲,選擇了在一九八五年五月十五
日結婚。剛好是整整的五年。我默默的深受感動。不管事實如何,我願意相信我和安琪
的緣分至此時才淡出。一廂情願地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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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A級的自信】

今日無雲!

才去睡。「日記」裏有幾天是父親的聲音:「走!別來煩我!」或是:「走!別
發神經!」這都是我強迫他開口錄音時收錄下的話。

我繼續我每天的自白:我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情況下碰上試鏡的機會。誰會想到在
一個金曲頒獎典禮上擔任攙扶嘉賓一職的我,竟又得到導演泰迪羅賓的注意。他連我的
名字也不知道。

走來後台找我。

「你的外型很不錯,我想請你為我們的下一部新片『彩雲曲』試鏡。」就憑這兩句
話,我上了新藝城電影公司碰運氣。同一時間,導演黎大煒也通過無線電視找我試鏡。
他約了我在「新香港」的辦公室見面。那天我裝扮得如時下最流行的「特工隊」一樣,
身穿印有「特工隊」大家笑作一團,那個男孩子又回復一臉為難。另一個記者為他解窘
:「父母有個兒子,非我兄弟姊妹,謎底是『自己』,哪里是劉德華,你們這班老行尊
專欺負新人!別猜什?謎了,拍照,拍照!」照相、訪問再照相,經驗告訴我,招待會
已接近尾聲。

這些年以來,對於招待會或訪問的場面早已駕輕就熟,經驗累積,我已懂得向不
同角度的鎂光燈做出反應和回答各類型的問題。我搭著那新人的肩膊,又跟他拍了些合
照,情況就一如當年在無線電視臺的化妝間內,戚美珍熱情地搭著我的肩頭,讓記者拍
照。

那次是我跟記者的第一次接觸。感覺是尷尬和無所適從。跟同期的戚美珍和符鈺晶
相比,我無疑是無名小卒一個,有部分記者甚至對我毫無印象。當戚美珍在化妝間的一
端對著坐在另一端的我大嚷:「喂,華仔,過來一起拍照,華仔!」我真的不知如何是
好。對著數十對陌生的眼神,我走過去好,還是不走過去好?既怕被人說搶鏡頭,又怕
被人指裝清高,兩不討好。最後我還是硬著頭皮走過去跟大家打招呼。鎂光燈連續閃了
數十下,閃完了,正想走開,忽覺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也看不到。我略一遲疑。「咦
?華仔,什?事?」戚美珍在旁奇問。「哦,沒事。」我慌忙掩飾,舉起腳就走,勉強
在眼前亂飛的白光點中力求出路。剛好這時有一個新記者走進化妝間,請了戚美珍和符
鈺晶去停車場拍一些生活照。

剩下我。我聳聳肩,阿Q的笑一笑,剛想坐下,聽到有人喊:「喂,華仔,這邊!
」我抖一抖神,抬頭。見到黃日華匆匆忙忙地走進來。此「華仔」不是我這個「華仔」
。我頓時像洩氣的皮球,重新把身子滑落座位上。沒關係,我想,照相照得多就變成紙
上明星,招人話柄,我再次阿Q的想。「華仔!」又有人在叫「華仔」。我沒有理會,
專心整理我的頭髮。猛地一大掌拍向我肩頭。「喂,裝明星架子!不用打招呼?!」凶
巴巴的,原來是彬仔。他滿頭大汗,剛從外景回來。我們像十年沒見過面似,互相搶話
說,交換所見所聞……三百六十五個跑龍套的日子。我一直沈著氣,沒有氣餒。我以「
A」級成績畢業,也很相信訓練班的導師並不胡亂評分。我欠缺的只是一個機會。可是
我手上的一疊「殺手甲、學生乙、商人丙」的通告顯示:我還要耐心地等這個機會。等
、等、等,每次傳呼機一響,就機械地問同樣的三個問題:「幾點?什?地方集合?什
?戲?」後來連「什?戲」也懶得問,因為來來去去不外是甲乙丙丁的角色。這天更慘
,跑到荒山嶺禿頭地拍刺客甲,打得落花流水,汗流浹背。中途休息空檔,翻出傳呼機
,似有口訊待覆。但身處寸草不生之地,何來公共電話?待到回覆的時候,已經是四個
小時之後的事了。抓起電話筒,線路一撥通,我就慣性的問:「幾點?什?地方出發?

「你是誰?」完完全全一個陌生的女人聲音。「你找誰?」我忙把電話重複一遍。
「我是一九九二號傳呼機的主人。」「啊!劉德華!」她以這種近乎興奮的語調讀出我
的名字,教我覺得飄飄然。原來她是香港電臺電視節目部的導播,單慧珠。她道明來意
:「我在替一部電視單元劇找男主角,原本已找了嚴秋華,但後來發覺他的檔期給了無
線,我只好另覓他人。」單慧珠說話的速度比一般人快,我要很用心才可聽到她的每一
句話。她是一個急性子的女導演,說不了三句話,就說:「不說了,不說了,我們見面
再談,我要見見你。」

據她之後形容:「每次我找到心目中適當的人選,我就急性子到好像丈母娘看女婿
,一副窩囊相,很要不得,哈哈!」但急性子有急性子的好處,至少談起工作來爽快直
接,不用兜圈子。「我喜歡你憤怒的眼神,百分之百就是我要找的。」「哦?」我作詫
異狀,「我以為我是鄰家的小孩。」「你比我想像中開朗。」她點點頭,狀甚滿意,「
我看好你!」她拍拍我肩頭。「看好」之餘,還是照規矩的試了三次鏡。單慧珠的「試
鏡」有別於人。並非要求演員對著鏡頭作戲,而是她跟你面對面坐著一問一答。她有許
許多多問不完的問題。「試說出你最難忘的事。」「你對情義的看法。」「你心目中『
江湖』的定義。」「你認為最完美的愛情故事。」「你的抱負,你的理想,你的志願。
」像心理醫生般無孔不入地探討你的內心世界。

兩個禮拜後,她又再傳呼我:「小子,接通告!明早八時,香港電臺飯堂見!」

「江湖再見」的劇本就擺在我面前。男主角有個帥氣的名字叫「阿龍」。為了「阿
龍」,我要學抽煙。兩天抽去了一包香煙,差點沒嗆死!後來又對著鏡子練習抽煙的各
種神情,我要自己壞透的樣子。我花了很多心思去演好「阿龍」這個角色,但畢竟缺乏
經驗,頗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劇集播映後,我主觀地認為自己演得很生硬,而外間的反
應也只是一般。我沒料到「阿龍」竟也為我帶來觀眾。那一年我獲通知去三加一年一度
的「公益金百萬行」宣傳活動。當然這樣的一出重頭戲,說什?也輪不到我擔大旗。偏
偏發通告那天,負責人跟我說:「劉德華,你那天要擔大旗。」我「嚇」得張大嘴巴,
差點沖口而出:「擔大旗的不是汪明荃、鄭少秋這等頭號人物嗎?」

我隨即明白那天的工作棗「擔大旗」意思何在。宣傳隊伍自山腰走至山腳,我雙手
一直高舉,擔著那一面彩色繽紛的旗幟。沿途群眾爭相看汪明荃和鄭少秋的風采。忽然
有一個小女孩沖著我叫:「阿龍,阿龍!」我「霍地」整個人立正。只見她手拿一本小
冊子給我:「阿龍,請替我簽個名字。」我又驚又喜。她可算是我第一個小影迷吧!我
悉心設計的簽名款式,今天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我抖著手,一筆一畫小心翼翼地簽下
「劉德華」三個字。小女孩看著我的簽名,嘴一扁,不悅的說:「我不是要你的簽名!
我要『阿龍』的簽名!」她朝我作個鬼臉,「你不是『阿龍』!嗤!」她一把搶回我手
上的簽名簿。我氣得臉紅耳赤。我跟身旁一起擔大旗的彬仔說:「我發誓!如果她不是
女孩子,我會揍她一頓!」可是已沒機會讓我再揍人,「阿龍」之後,我又回復投閒置
散的角色。林子祥拍了一個「夜來香」的音樂錄影帶,我在裏面做嫖客甲。周潤發主演
的「鱷魚潭」需要殺手一名,也是我。「你是第幾屆訓練班?」他問我。「第十屆。」
「身手不錯。」他點點頭。「我學過洪拳。」每次休息空檔,發仔都走過來主動跟我攀
談。話題雖然不著邊際,但「亦師亦友」的身分從此在我心裏奠下。回家我把這天所遇
到的說了錄在錄音帶上。至今我已擁有兩小箱滿滿的錄音帶日記,這習慣自念高中時已
養成。無論多累,每晚睡覺前都會把放在床頭的答錄機扭開,一面收拾東西,一面念念
有辭。沒事做的那天,也會對著答錄機說一句:「字樣的T恤,外罩一件天藍色的混合
纖維布料西裝外套,頸項上綁一條染紅的「牛仔巾」。帥得沿途蠃來豔羨目光。

我推開「新香港」的大門時,我留意到所有的人都向我行以注目禮。我以為自己已
帥得如天上的龍,誰料見到黎大煒後不禁自歎弗如黎導演穿一套淺灰色的老西,結一條
粉紅色的領帶,濃眉大眼,看上去任何一方面也比我更具開麥拉面容。我們似乎惺惺相
借。黎大煒也把我從頭至腳,從腳到首上下看了一遍。他笑著點頭:「嘖嘖,你簡直就
是『靚妹仔』男主角的化身!」他把幾張臺詞遞給我。我一看。咦!這不就是「江湖再
見」裏的其中一場戲!「『江湖再見』?」我指指手上的臺詞,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我看過你演的『阿龍』,很有味道,表現相當好,基本上跟我要求的一樣,但我們還
是想你集中在某一場戲上再演一次。」我當然沒異議。兩個試鏡的機會都為我帶來一點
希望。可惜事與願違。

「彩雲曲」後來安排我飾演的角色並非我試鏡的那個,據聞是泰迪羅賓覺得不好意
思,吩咐電影公司無論如何也要安排一個角色給我演所致。至於「靚妹仔」,黎大煒給
了我一個似是而非,似通非通的解釋「抱歉,劉德華,我們最後還是決定起用麥德和做
『靚妹仔』的男主角,理由並不是誰比誰好,或誰比誰差,問題在於我們拍的是一部半
紀錄式的電影,而你本身跟電影的角色太相像,恐怕觀眾看了會有『作戲』的感覺,失
去寫實片的意義。」黎大煒這個高深莫測的解釋雖然我不太接受,但也沒有帶來太大的
挫折感。

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我的「A」級自信心並沒有動搖過。「明天,又會是新的一
天」我對著答錄機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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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從投奔怒海】

開始母親不知在哪只箱子裏翻出一大疊的舊劇本,放在我書房的桌子上。都封了厚
厚的塵,我一疊疊拿下來拍打。如果不是母親這一翻,我根本已忘記了自己曾把這許多
的劇本收起來。「神雕俠侶」、「投奔怒海」、「鹿鼎記」和「獵鷹」。

我用手比畫,足有一尺厚。放在頂頭的是「投奔怒海」的劇本,張張已發黃,底首
部分也有些蛀爛的小洞洞。重甸甸的一疊拿在手上,彷佛夏夢就坐在我面前,架著茶色
的眼鏡,和顏悅色的說:「劉先生,抱歉找得你這?匆忙,因為電影已開拍了,導演許
鞍華和演員都全在海南島進行拍攝工作,我們找你演的角色,坦白說,原屬意周潤發的
,但一開始接觸他時,他就推了,我們不得不找第二個人代替。」

她把手上的劇本推到我面前。「這是劇本,你可以拿回去和公司商量,但抱歉我們
時間緊迫,請儘快給我一個答覆好嗎?」面前擺著一個舉足輕重的角色,我不禁有點置
身夢中,也有點喘不過氣來。我答應廿四小時內給她回覆。她滿意的笑了。「我到現在
才笑得出。」她說,「但我實在抱歉沒有充分的時間給你準備。」對吾等小輩她也如此
客氣,我倒反而不好意思了。其實我一直想問她:周潤發為什?不肯接拍這部戲?但又
怕冒昧,所以始終沒有問出口。

倒是她先跟我提起發仔。「是發仔向我提議找你接拍這戲的,還有鍾志文是彩雲曲
的攝影師和阿LAM?林子祥∪。」這些介紹人確教我十分意外。「前一陣子因為角色的問
題我給煩得要緊,每趟見到朋友都來不及的訴苦,他們三人差不多同時在我面前提起你
,大家都跟我說,有個小子很不錯,叫劉德華,外型討好,作戲也不差,最重要的是他
很拚命,工作態度一流。」我還沒有聽過這樣直接的稱讚,不禁耳朵都熱起來。我真沒
想到機會在這?多人手中兜回來的。許鞍華導演、林子祥、繆賽人男女主角,攝影師鍾
志文、副導關錦鵬、區丁平美術,台前幕後都是頂尖分子。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實在
沒有什?道理拒絕這個機會棗除了剛才的問題。最後我也在夏夢口中得知,周潤發不肯
接拍「投奔怒海」的原因是害怕失去臺灣市場。真相大白後,我反而覺得事情複雜了,
心如鉛壓。那我呢?難道我不用顧及臺灣市場嗎?想至此,不禁沮喪。我不想平白放棄
一套好戲,但總不能不顧現實的問題。我反覆想了一個夜晚,心裏的結始終解不開。我
決定找周潤發幫忙給意見。我硬著頭皮搖電話去堅城片場找他。我告訴他,我是劉德華
。「劉德華?」他顯然記不起來。我報上一連串的資料:「那個跟你拍『鱷魚潭』的小
子,第十屆訓練班畢業學員。」「噢!」他終於有印象了。我把事情略略跟他說一遍,
他提議我直接去片場找他,大家面對面談個清楚。我到達堅城片場三廠的時候,他正在
拍「孤城客」。他向我招手。我們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我第一句就說:「謝謝你向夏夢
提議找我拍戲,我非常希望能夠接拍這出戲,但我跟你一樣,同樣擔心著市場上的問題
,如果我上了海南島拍戲,那我的臺灣市場豈不也有危險?」我一口氣說完,只見周潤
發眉頭也皺了。他沈著臉說:「你告訴我,你哪里來的臺灣市場?」他深邃的看到我眼
裏去,我完全答不上口,啞口無言。他並不放過。「別怪我直言,你好好地想一想,你
哪里來的臺灣市場?你連香港市場也沒有,更遑論臺灣的?」他如長者般拍拍我肩頭,
語重心長:「拍了,起碼你會有香港和中國的市場,推了,你就什?市場也不用看!對
你來說,這是個好機會,別白白放過!」

我知道自己並沒有白走這一趟,我決定把握這機會。夏夢跟我一道上機。這是我第
一趟離開香港出外。那年我廿歲,初生之犢不畏虎,天不怕地不怕。我的隨身行李只是
一個兩尺乘兩尺的小皮箱,身上一件毛巾背心,一條牛仔褲。夏夢在機場見到我這副模
樣,不禁大驚:「我們去兩個月,你帶這?少行李夠嗎?」我笑笑!表示沒問題。我們
在廣州的白雲機場轉機去海南島。夏夢有事需留在廣州,這一程因此只有我一人。她囑
我帶一塊反光板及兩盒菲林片過去交給許鞍華。我忙不迭「好好好」答應了,就轉身過
了海關閘口。我左手夾兩盒菲林片,右手夾皮箱和反光板,顛三倒四搖上飛機。

到了機艙門口,空中人員截停我。「先生!你的行李超出指定的體積,必須托運。
」「托運?」我完全不知道有「行李托運」這服務。這個笑話可鬧得不大也不小。我耳
朵發燙,站在機艙外,讓工作人員替我重新辦理行李托運手續。更尷尬的是:飛機和所
有的乘客都在等我!我無法控制的一直面紅耳赤下去,也相信所有的乘客都在暗罵我。
在飛機上,我利用時間把劇本又看了一次。我感謝發仔的一席話。因為這個機會,我得
到的不僅是一部戲的角色,而是許許多多無價的經驗和友情。在海南島兩個月,我拍了
廿一組戲,日子過得悠哉遊哉。我們住的是一個農場改建的住宅式賓館,地方大得很,
放眼都是蔥綠的草坪。每天早上我跟阿LAM起得最早。我們往往不吃早餐就去公園跑步
、練歌,或者打羽毛球。下午有空閒,就成群結隊去逛墟集,買古董、買氣槍,輕鬆自
在。我跟阿LAM一人買了一枝氣槍,每個沒通告的下午,我們就拿著氣槍去附近的草坪
捉蜥蜴。大家把捉到的蜥蜴放在石階上比大小,比長短!輸的就被罰晚上弄宵夜給大夥
兒吃。感覺上就像念書時去露營的日子,柴娃娃,熱鬧開心。兩個月的相處,我跟阿
LAM、許鞍華、關錦鵬、區丁平等成了好朋友。拍戲的經驗更得益不少。「投奔怒海」
有一本完整的劇本,它讓我知道,一個好的劇本確能幫助演員發揮更好的表演方法。這
一切一切,都是我在海南島拍戲的意外收穫。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願意再去多一趟。
_________________

【第八章 說起我的愛情】

「可否談談你跟她的故事?」

「棗」

「不想提?」

「不是。」

「?」

「我覺得感情是兩個人之間的事,我跟她的事,就只有我跟她才明白個中的感受
。我不介意說,但恐怕說出來的會太主觀,這不太好,唔棗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對不對
,未必我感受的就是對的。」

「沒關係,我們隨便聊聊。」

「也好,待我整理一下。」

「要喝點什麼嗎?」

「啊,好的,咖啡,謝謝。」

「先生,麻煩你給兩杯咖啡。」

「好的。」

「愛情像咖啡。」

「為什說?」(微笑)

「甘苦與共。」「你是一個對愛情專一的人嗎?」

「如果我們決心去愛一個人,我們應該給予對方絕對的信任。對待一段戀情,我只
有確定與否定,當我告訴對方,我已確定我跟她的感情後,而她仍然不相信,那我也沒
辦法。」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對不起,可以幫我簽個名字嗎?打擾你。」

「啊,沒關係,簽在那裏?」

「這裏。」

「衣袖上?」

「對,就是這裏,請寫上我的名字:依莎貝拉。」

「ISABELLA,是這樣拼嗎?」

「對。你的字很漂亮!」

「謝謝。」

「謝謝,麻煩你,打擾你,再見。」

「不用客氣,再見,噯,剛才說到哪里?」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也有三年。」

「是怎樣認識的?」

「朋友介紹的。我認識她的時候,並不曉得她是作戲的。」

「還記得當天她穿什麼嗎?」(泛起笑意)

「記得,她穿白襯衫,牛仔褲,肩上披著件紅色毛衣,腳踏一雙黑布鞋。」(笑)

「我最記得那雙黑布鞋。」(再補充)

「那時候她頭髮很長。」

「你這樣說,以後女生見到你都這樣打扮了!」(打哈哈)

「是怎樣開始的?」

「看戲、吃飯。我跟她看的第一部戲叫『細雪』。」

「很開心。」

「嗯。」

「那後來又怎樣會弄致分手?」(苦笑)

「電影裏我也許是一個常常滿口情話的人,但現實生活中我並不是一個擅於談情說
愛、情話綿綿的男人。我並不懂得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感情。」

「你們之間出了什麼問題?」

「太多的問題,太少的時間。」

「是否你的要求太高?」

「?」(咦?!哈哈!)

「這是我一首歌曲的名字!」

「還記得歌詞嗎?」

「是否你的要求太高還是我付出太少。」

「這是你的答案?」(莞爾笑笑)

「她是一個愛得很徹底的人,比起她的投入,我無疑付出了太少。」

「女孩子總希望男朋友有多點時間陪她。」

「我想是的。但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的電影事業剛開始,不可能常常在她身邊,大
部分時間我都在香港拍戲。」

「有嘗試去挽救這段感情嗎?」

「有。但最後她仍然覺得我做得不足夠。其實早在開始的一年多裏,問題已產生,我
們曾經很努力的去補救、解決-一個問題。由始至終,身邊沒有一個人是看好我們這段感情
的。」(自嘲地笑)

「當時我跟她只要好好地生活下去,就是對那班人最大的懲罰。」

「那班人對你們的感情有影響嗎?」

「或多或少。」

「你們是在什麼情況下分手?」

「我想這個並不重要。」(低頭沉思)

「在想什麼?」(啜一口咖啡)

「在這段感情上,如果純粹以付出多少去衡量,我想是我負了她的。」(自謔)

「嘿!一個負心的人!」

「有沒有想過失敗的原因?」

「感情並不是是非題,沒有確定的答案。但無論如何,一對情侶分手,錯的總是
男方。」

「傷心嗎?」

「我覺得可惜。」

「為什麼?」

「我們都是普通人,所能夠擁有的也就是普通的一份愛情。那並非如傳說中一般可
歌可泣的愛情故事,對嗎?我們都不可能將自己的生活和感情,付諸於那些流傳下來的
愛情故事裏。

「每一段動人的愛情故事都經過悲慘的人事,如果在這段經過的日子裏,對方放棄
了,那我覺得是很可惜的,任何愛情少了一份堅持,就等於判了死刑。當愛情出現比較
,那就是分手的時候。」

「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聽說你四月份會在臺灣出版一本小說形式的自傳,
是嗎?」「可以的。」「是的。」「你會在書中也提一下你跟她的感情嗎?」「會的。
畢竟這段感情曾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你是不是一個灑脫的人?」「如果生在古時
,我將會是一個多情的劍客,每天為她舞劍四十五分鐘,這個答案滿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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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那段虛度的歲月】

在臺灣宣傳「新神雕俠侶」時,有一個影迷送了一套精裝的「神雕俠侶」原著給我
。我趁宣傳空檔,隨意翻著看。這一翻,卻像翻倒了家裏的樟木箱,倒了一地最心愛的
收藏物,不得不蹲下來逐一重溫。

拍攝「神雕俠侶」是我在TVB裏過得最開心的一段日子。整整四、五個月裏,日以
繼夜地跟同一班人軋戲,大家抱著同一的目標,彼此互助。我甚至愛上劇裏面-一個角
色。小龍女、周伯通、東邪西毒、郭襄、黃蓉、陸無雙、公孫綠萼,甚至李莫愁和金輪
法王。這樣的選角,我覺得不是絕後,但也至少是空前。如果硬要說,那恐怕只有對自
己的「楊過」造型感到沒信心。大家也一度對我的外型和演技產生懷疑。監製簫笙是最
擔心的一個。他把我抓到他辦公室內,談了一個小時的話。「我看了你演的『獵鷹』,
很不錯,的確是一個正面的小生人才,但你有信心再擔一部劇的主角嗎?那是『神雕俠
侶』。」

「有。」我自信地道。「獵鷹」是我第一部從民初裝轉時裝的電規劇,李添勝
監製。「添哥曾跟我說你是個人才,但採用你仍然不乏帶一點冒險,我們擔心觀眾不能
接受你的古裝扮相。」我於是三試造型,三試鏡。簫笙更想出試探觀眾反應的方法。他
們安排我擔任一九八四年香港小姐的歌舞表演嘉賓,同場演出的有蔣麗萍。這是我第一
次錄音以及第一次公開表演唱歌。蕭笙他們一干人都坐在現場觀眾席上聽反應。「不錯
」、「滿好」、「俊俏」就是他們得到的評語。「楊過」一角於是敲定由我飾演。我也
因此再重看「神雕俠侶」這套武俠小說。當見到陳玉蓮「小龍女」的造型時,我覺得沒
有人再比她更像我心目中清麗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姑」。台下的陳玉蓮也很漂亮
,但那種漂亮是屬於鄉土氣息的,不施脂粉,濃眉大眼,略厚的唇。我喜歡看她笑,有
種與世無爭的態度。

可是當年的陳玉蓮並不愛笑。拍片空檔,她會勤力地練武功,影棚內常見刀光劍影
,隨時皆可見小龍女跟李莫愁大展身手。我得承認我常有運氣跟一大班演技派的演員合
作,獲益良多。「獵鷹」時有葉德嫻、劉紹銘、秦沛、陳敏兒、劉江等,到了「神雕俠
侶」,再次碰上更多的好演員,曾江、秦煌、呂有慧、歐陽佩珊……等等。還有較早期
拍「花艇小英雄」認識的廖偉雄和董瑋。前者讓我在喜劇發揮方面得到很大的啟示,後
者則教曉我許多古裝片上的武術動作。

「神雕俠侶」後,我面對一個重大的轉捩點。公司開拍「鹿鼎記」,韋小寶這個角
色,我是其中的一個人選。某天某地某人召見我:「公司想力捧幾個小生,你是其中一
個,因此希望能提前跟你續約,這裏是一份五年約合約,你看看有沒有問題?」有,當
然有問題,大大的問題。五年,五年並不是一個短日子。我不想在這遙不可及的將來訂
下任何承諾。我要求公司將年期縮短才予考慮。但公司態度強硬,並無這個打算。兩方
面都沒有讓步之意。或許我真的有點藝術家的脾氣吧,不喜歡被束縛,更不想凡事為名
為利。我不想因為錢、因為名而強迫自己做一些不願意的事情。當然這灑脫的背後得付
出一點點代價。

「鹿鼎記」開拍,公司正式對外公佈飾演韋小寶的是梁朝偉,劉德華飾演康熙。既
然決定了自己要走的路,我樂於接受這個現實。除了「鹿鼎記」外,公司就沒有再給我
任何劇集的通告。突然之間,我變得很空閒。我於是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鑽研「康熙」
的演出上。我跑到圖書館,借閱了所有有關康熙傳的書籍和大批的近代史記,細心三考
他的起居飲食、生活習慣以及心路歷程。我找到許多新鮮有趣的資料。以往電視上的皇
帝,只手總是平放在龍座,英姿颯颯,但我讀到的資料是皇帝從來都是雙手一前一後擺
放在椅把上,並非平放。而宦官身上掛著的玉珠鏈,其長短就代表了本身的官位高低。
我還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狠狠的把清朝的封號職銜背得滾瓜爛熟。又去問一些上了年
紀的老前輩,那年代的種種花絮。平常有事無事也鬧著玩,「朕」喜歡這,「朕」喜歡
那。沒人捧我,我自己把自己捧得高高的,不亦樂乎。

劇集播放後,證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大家都記得康熙這個小皇帝。我下意識地覺
得自己在這仗上蠃了TVB。雖然我知道這下子更難把合約的問題解決,但我還是覺得自
己在這段日子裏得到許多。我買了自己的第一間房子。從裝修、油漆、傢俱、到陽臺的
佈置,都是我一手包辦。就連魚池上的一座假山也是自己動手搭建的。整間新房子落成
,我才花了十一萬塊港幣,不禁要為自己的精打細算和手藝喝采!一九八五年十一月,
TVB正式把我調離話劇班。對於這個安排,我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當通告發出後
,很有點「逆來順受」的感覺。我被派去一些綜合性節目裏擔任「活力之星」。

一九八六年九月,我正式被公司雪藏。就在這同時,我跟嘉禾電影公司簽了兩年的
電影合約,同年十月開始生效。整個八六年,我可以說是虛度了。舊約未完結,新約又
未開始,「收入」與「支出」成了問題。一直以來,無線的薪水我都悉數交給父親,我
自己花的是拍電影、登臺的外快,前陣子買房子又花了一大筆,現在每個月仍然要繳房
屋款,入不敷出是遲早的事。那年碰巧譚詠麟開演唱會,我反正閑著沒事,口袋裏又沒
有半毛錢,於是就上「特高」幫忙劃演唱會的票,每天向張國忠拿二百塊的車馬費。也
許在別人眼中我是英雄落難,但我從來不覺得。求仁得仁,得到了一些必定又失去了一
些,我永遠看得開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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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和我追逐的夢】

剛下飛機,即被電影公司的劇務接去邵氏片場開工。大德把那五大箱的登臺服飾先
行拿回家去。

我頭有點疼,但精神倒還可以。這些年來,我已經習慣了出機場去片場;由片場赴
機的的工作方式。習慣了,什麼也不當一回事。軋完戲回家的時候,他們都睡了,我耳
朵靜得嗡嗡鳴。我有個衝動想去把父母搖醒,叫他們陪我說話,又或者聽他們在我身邊
說話。當然我只是想想,不能如此自私。我走去廚房端出母親早準備好的雞湯,一口喝
下,又煮了個面充饑,摸來摸去,反而又不想睡了。

我走進書房,拿出所有收藏的古董手錶,逐一用布擦亮,逐一為它們上發條。我數
一數,剛好六十只,來自世界各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躺在沙發上聽著這此起彼
落的滴答聲,很陶醉。滴滴答答,時間和歲月就是這樣溜走了。十年,從訓練班至今,
從無到有。無心插柳柳成蔭,自己也想不到。十年當中,拍了超過二十部的電視劇,超
過七十部的電影,或多或少印證了我對這個圈子的熱忱和誠意。當年訓練班同期的同學
,現在仍在娛樂圈發展的也不少,梁家輝、潘宏彬、吳家鹿、戚美珍、符鈺晶、戴志偉
、連偉健等。我跟潘宏彬更成了莫逆之交。而在過去的一段漫長歲月裏,最最教我懷念
的有一個人棗她是莊文清。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文清的交情正是如此。我們並非那種整天並足談心的朋友,
但彼此間卻很關心對方。每次文清碰到我,她都會對我的演出逐一提出意見。有陣子我
唱歌時左手常怪怪地曲在腰間,文清看到了會跟我說:「你的手這樣放,電視上出來的
效果不大好,快把這個姿勢改掉。」文清吃素,性格恬靜,雖然如今她出家了,但在我
心目中,她仍然是一個敬業樂業的好演員。

從小螢幕躍上大銀幕,中間又兜兜轉轉的闖進歌壇,幸運之神一直眷顧我。每趟當
我跌下時,總有一把無形的巨掌在我身後將我扶起,而這巨掌也許就是我對工作的執著
。我不諱言自己是一個好勝的人,除非不做,要做的話我一定要做得最好。我並非要蠃
得全世界,我要蠃得的是我自己。過去我為工作而工作,但從今天開始,我希望能在每
一件工作中都能摻入一點的藝術成分,就算占不上一半,我也想擁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藝
術本質。我愛我的演藝事業,可是也並不想一生一世當演員。人生應有許許多多的不同
階段。

從呱呱墜地那刻起,我們永遠是父母心中的孩子,往後的日子,我們開始不斷地為
學業、為事業、為愛情、為家庭做出抉擇。而我選擇了這一階段的我屬於幕前,也因此
我從不介意目前工作、工作又工作的日子。有人問我:「演了十年的戲,可曾厭倦?」
這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一句:「沒有!」有的只是體力透支的疲累,然而好好的睡一覺
後,又是活生生的一條龍了。人生並沒有多少個「十年」!當我已走過第三個「十年」
時,我也應該開始再為往後的「十年」做打算。我會淡淡地、不經意地退出幕前,一年
六部戲、再一年四部戲、一年兩部、兩年一部,慢慢地、漫不經心地解開這繾綣我大半
生的情意結。我會偶爾作闕曲,填首詞,寫一個驚天動地的劇本,好好地享受我的創作
世界,繼續追逐我的夢。

很小很小的時候,父親問我:「你將來長大了要做什麼?」,我回答說:「我要做
牧羊人。」大草原,白色的小屋,藍天白雲,一望無際的羊群和白駒,心愛的人抱著一
頭蜷縮懶睡的大笨狗。我希望我的另一個故事由此開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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