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索人生
一
晨起,一隻蚊子停在帷帳上,小女看見了,驚呼:「爸爸,打死它!」
我張開手,慢慢朝它移近,見它圓滾滾泛紅的肚皮,卻突然放了手,不想打了。
妻子有些嗔怒,又不解。我解釋說:「書上說過,蚊子喝了血,就不咬人了,那血並不消化,不出三日,血幹而死。」
雖如此說,最後還是將它拍死了。
看著手裏的一抹鮮紅,我無由地一陣唏噓。
一個小小的生命,從出生到死亡,不過短短的幾天,其生可謂短矣!它沒有什麼過高的奢望,它活著的意義就是為了吮吸一點血漿,裹腹的血漿:人的,或者其他動物的。然後,找尋一方逼仄陰濕的角落,靜候死亡的來臨。
有人用螞蟻喻人,曰:「如蟻人生」。我想其中有兩方面意思:一是說人生之促短,二是歎人生之辛勞、碌碌。其實,如果用蚊喻人生,又何嘗不如此?蚊為了覓一滴血付出的艱辛和勞苦,又有誰知曉?從晨至昏,伺機、飛旋、尋覓,還要時時堤防意外的攻擊,其苦惟有它知,其難惟有它知。
好在人除了覓食還有其他的東西,比如夢想,比如追求,比如享樂,這因此使我們比蚊比蟻強許多。雖如此,看到手心裏的那一抹鮮紅,我還是感到了莫名的悽愴和哀傷。
二
走著路或睡覺前,常想一個怪怪的問題:宇宙有多大?宇宙究竟有沒有邊?
我們不去靠一些現代化的手段證實,我們只需想,憑藉自己的大腦靜靜地想。假設一下,你沿著一條直線朝前走,走到無窮無窮遠,你遇到了一堵牆,這就是你想像中的邊了,可是牆之外呢?依然是一片浩渺,空茫。你再往前走,又遇到了一堵牆,牆之外呢,還是一片空荒……
所以,答案也就出來了:宇宙無限大,你找不到宇宙的邊。
在浩淼的宇宙裏,地球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微粒,我們呢?螻蟻一樣的我們呢?只能算是微粒的千千萬萬分之一了,可是我們存在著。
風吹過來,兩粒微塵相遇了,風吹過去,又分開了。人與人之間的緣,就是這樣地微妙、飄忽而又捉摸不定。
微妙的你微妙的我相遇到一起,是多麼地幸運!又是多麼多麼地短促!可是,你我卻常常不能相知,我走在路上,你不認識我。
而更多的,諸如恚怨、仇視乃至廝打,想一想,又是何必?
三
我常常這樣丈量時間的距離。
我走路,走到某一處,我對自己說:「記住這一刻,你的腳從這兒走過!」
一個月過去了,我又走到了那個地方,我逼著自己往回想。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我想不出中間都做了些什麼,我能有的感覺是:我只不過出去走了一圈,現在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哦,一個月的光陰就是這樣長。
每年的冬天,我都要生爐。我提著煤向上走,我點著了火,暖氣片散出陣陣溫熱,我把濕毛巾搭在上面,這一刻,我有些愣怔:
這才多久啊?仿佛——就是在昨天,我也是這樣蹲在爐旁,向火;我喊著妻子,找過那把劈柴的小斧頭。我的一個手指割破了,放在唇角吮,窗外飄著雪花,風從玻璃縫隙鑽進來……真的,這是多麼清晰的一些影像啊,可是,那卻已是去年的事了。
一月月,一年年,就這樣過去了,何其匆匆,又何其相似!在這些匆匆的迅疾如飛的日子裏,我都做了些什麼?又留下了些什麼?
還有多少個飄雪的冬日,讓我再生起溫暖的爐火?三十個、五十個?三十個這樣清晰的影像從眼前閃過,我就從這個世上消失了,輕輕的,再也沒有絲毫的影跡。
我不敢想了,不敢想下去。
姥爺活了八十歲,臨終前,他歎道:「唉,就像打了一個閃。」打了一閃,八十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了。
生命,竟然是這樣的簡單。
四
晚上,我在妻子的身邊躺下,總有一個念頭閃現開來:多摟她一下吧,這樣的時候真的越來越少了,說不準那一天就會嘎然而至:我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我的孩子在哭,死亡扯緊我的手。
這不是讖語,因為我病著。
一天夜裏,我做了個夢。夢見一個人對我說:「要是我告訴你那一天是什麼時候,你想不想知道?」
醒來的時候,我僵住了。如果真的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年,我會怎樣?會更加頑強地拼搏,還是會更親密地摟緊她予她生命的溫暖?我不會,我會恐懼、焦躁,我會變得六神無主、無所適從,我會在日甚一日的恐慌中走完殘生。我甚至擔心,我能不能再快樂無憂地曬一次窗外的太陽。
就在不可知中活著吧,管它剩下的時間有多長!既然死亡終要來臨,既然生來就註定我們要在生與死的夾層裏度過,那麼,就讓我們暫且將眼下的時光過好,不再去做過多的思慮和猜想。
所謂的先知有幾個,快樂的有幾個?環顧一下四周,我們還不都是在不可知中活著,走著?因為不可知,讓我們的腳步走得堅實;因為不可知,讓我們的日子過得還算安適。
那麼,就讓我乞求一次突如其來的死吧!縱然死亡就在明天,我也了無遺憾,因為:我度過了快樂無憂的一天,我走過的是一段真切實足的生命旅程。
五
在鄉村一條沙子路上,我看見一隻死鳥,幹硬的屍體,翅膀散開,眼乾癟,十分難看。
它曾經啼過清晨的婉轉歌喉呢?它掠過枝頭的矯健身姿呢?不見了。此後,鬥轉星移,千載萬載,無數隻鳥將在這片田野的上空飛過,卻再也不會有它的身影了。
我就是那只鳥,千年之前我是誰,千年之後誰是我?誰會聽見我的笑,我的歌,誰又會看見我曾經瀟灑的步履和身影?
來自虛無,又歸於虛無,歸去來兮中,我頂著一張頭顱,在碌碌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