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輕輕推開我的房門,像往常一樣把熱茶遞到我面前,卻沒有立刻離開。站在門口微笑著說,幫我畫張畫吧。臉上有孩子般的羞澀和不安。見我點頭,她走過來坐在床上,一直呵呵地笑著。臉上泛著紅潮。
我輕輕地在畫紙上勾勒著線條,突然發現她的輪廓在我心中日漸模糊。我抬頭看她,猛然看到歲月刻下的痕跡。
一陣心酸。
她嫁給他一年後便生下了我。媽媽抱著初生的我感動得熱淚盈眶,堅信我應該是聰明乖巧的,而我偏偏笨拙任性。面對別人對我的厭惡,她總是溫和地笑著。她說,我是從她身上掏出去的一部分,今生今世,永不離棄。
她總是帶著我四處奔走。帶我去翰林公廟祈福,希望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帶我去看戲,聽《牡丹亭》、《化蝶》、《二度梅》;瞞著爸爸帶我去吃各種小吃,站在路邊咬著熱氣騰騰的蓮蓉丸子,或者喝一碗菜茶,然後偷偷溜回家。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去紅海灣。她把我帶到海邊,我興奮地掙脫她的手往遠處跑去,轉過頭卻看見她紅了眼圈。她似乎想竭盡全力領我到所有她能到的地方,最後只能看著我貪婪地飛向遠方,心裡矛盾地疼痛著。她明白我總會長大,終有一天會離開她。她無能為力。
她愛我愛得急切,但只懂得用食物表達。家裡曾有一段時間很拮据,但她依然會做白熾蝦給我吃,儘管她因為皮膚問題不能吃。做了魚,她永遠只吃骨頭和肉渣,把大塊肉留給爸爸和我。即使吃著剩菜,她也是滿心喜悅,彷彿只要我們吃得開心便足矣。
漸老的她越來越像個孩子。喜歡講冷笑話,大家都莫名其妙她卻哈哈大笑;常與孩子們嬉戲,在床上滾來滾去;當我一臉疲憊地從學校回來,她總會樂呵呵地用京腔喊,你回來了?喜歡學店小二,端菜的時候笑嘻嘻地喊道,客官樓上請!
但我總是悵然,她是否真地笑了。
媽媽年幼的時候體弱多病。她隨外公參軍的時候,臉上突然有巴掌大的皮膚潰瘍了,傷口發炎引起高燒。外公心一橫,打算把她遺棄在路邊,誰知隔天燒就退了,潰瘍後來也好了。再長大一些後,外公想拿她去換別人家的男孩,她死活不肯才沒成事。偶爾提起往事,她只是微笑著說,命不值錢,但卻硬得很。
她的皮膚病吃了十幾年藥都沒能根治,總在夜裡瘙癢難耐,傷口破裂、流膿的時候更是鑽心地疼。需要戒口,十幾年來都不能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每次看她往傷口塗藥水,我都想哭。
一些事情她是不願說的,但我總會知道,比如,「六年犯沖」。老一輩說,她與爸爸的年齡相差六歲,定會財丁雙煞。她莞爾。而我出生不久,生意就走了下坡路。我兩歲的時候,她生下一個男孩,長得白白胖胖的,大眼睛如她一樣黑亮。但是,心臟外生,不久便夭折了。她哭得死去活來。不久又有了孩子,儘管小心翼翼但還是不小心墮胎了。她安靜地撫摸著嬰兒床,坐了一夜。沒有淚水,卻更加撕心裂肺。
她堅強得讓我心疼,看著她像孩子般綻開笑靨,我總想把她攬入懷裡。我想告訴她,倘若心裡難受就說出來吧,不要笑了,媽媽,求求你不要笑了。但是,我的成長讓她措手不及,她茫然地見證著我的改變,猛然意識到有什麼正在消失,於是她用她的方式挽留。隔閡漸漸築起。
我調著顏料,媽媽突然說,出去走走?我一愣,便點點頭。她開心地為我披上外套,挽緊我的手。
外面很冷。她呵著氣,縮著脖子直哆嗦。突然發現,我已比她高出半個頭,印象裡的她一直是高大可靠的大樹,如今,她竟像一條柔柳,需要依靠著我了。
在冒著汩汩熱氣的丸子店前,她熟練地對店主說,蓮蓉和芝麻摻半,不要下麻油,我女兒不吃的。
人越老,越孤獨,她總想留住我在身邊,但我卻任性地想到遠方飛翔。當我再次說出想去北京扎根的話,她沉默了許久才艱難地擠出笑臉,連聲說,好,好,只要你喜歡就好。眼中分明有失望的雲霧。我再次傷了她的心,卻依舊理直氣壯。她無法不向我妥協,她是輸了,輸給了她自己。
夜裡,我胃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便到客廳裡去,突然看見茶几上放著胃藥。她知道我的胃不好,一直都知道。我悄悄地走進媽媽的房間,她已熟睡,疲倦還緊緊依附在眉間。我驚愕地發現她眼角的魚尾紋和額前幾道深深的皺紋,儘管染黑過頭髮,但鬢邊的銀絲依舊肆意地長著。我坐在地上掩面痛哭。她老了。無可避免地老去了。
媽媽拼盡全力把愛灌輸給我,現在她是一個感情的空殼。而我以為還有時間,便自私地認為她是我始終如一的籌碼,不去考慮她是否也需要慰籍,甚至不願去想她會老去,終有一天也會離開我,丟下我,彷彿她永遠都在。然而,她的生命卻一直在流失。
突然很想好好愛她,如她愛我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