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 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橋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蒿,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作家簡介:
徐志摩 (1897~1931)現代詩人、散文家。名章垿,筆名南湖、雲中鶴等。浙江海寧人。1915年畢業於杭州一中、先後就讀於上海滬江大學、天津北洋大學和北京大學。1918年赴美國學習銀行學。1921年赴英國留學,入倫敦劍橋大學當特別生,研究政治經濟學。在劍橋兩年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
1921年開始創作新詩。1922年返國後在報刊上發表大量詩文。1923年,參與發起成立新月社。加入文學研究會。1924年與胡適、陳西瀅等創辦《現代評論》週刊,任北京大學教授。印度大詩人泰戈爾訪華時任翻譯。1925年赴歐洲、遊歷蘇、德、意、法等國。1926年在北京主編《晨報》副刊《詩鐫》,與聞一多、朱湘等人開展新詩格律化運動,影響到新詩藝術的發展。同年移居上海,任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和南京中央大學教授。1927年參加創辦新月書店。次年《新月》月刊創刊後任主編。並出國遊歷英、美、日、印諸國。1930年任中華文化基金委員會委員,被選為英國詩社社員。同年冬到北京大學與北京女子大學任教。1931年初,與陳夢家、方瑋德創辦《詩刊》季刊,被推選為筆會中國分會理事。同年11月19日,由南京乘飛機到北平,因遇霧在濟南附近觸山,機墜身亡。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雲遊》,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自剖》、《秋》,小說散文集《輪盤》,戲劇《卞昆岡》(與陸小曼合寫),日記《愛眉小札》、《志摩日記》,譯著《曼殊斐爾小說集》等。他的作品已編為《徐志摩文集》出版。徐詩字句清新,韻律諧和,比喻新奇,想像豐富,意境優美,神思飄逸,富於變化,並追求藝術形式的整飭、華美,具有鮮明的藝術個性,為新月派的代表詩人。他的散文也自成一格,取得了不亞於詩歌的成就,其中《自剖》、《想飛》、《我所知道的康橋》、《翡冷翠山居閒話》等都是傳世的名篇。

徐志摩作品要目

·詩  集·

志摩的詩
翡冷翠的一夜
猛虎集 新月書店1931年8月出版。
雲遊
譯寫白話詞12首
集外詩集
集外譯詩集

·小說 戲劇集·

輪盤小說集
集外小說集
英國曼殊斐兒小說集
渦堤孩
贛第德
瑪麗瑪麗
集外翻譯小說集
卞昆岡
集外翻譯戲劇集

·散 文 集·

落葉
巴黎的鱗爪
自剖文集

集外譯文集
集外文集

·書信集 日記·

書信集
日記
志摩日記
愛眉小札 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6年3月出版。
集外日記

我等候你.
我望著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著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著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髮絲,
守候著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裡?
我要你,要得我心裡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綠的海濤問,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麼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裡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絕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萬方的風患都不客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軀策著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向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麼也都甘願;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的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碟碎一個生命的纖微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陣心酸,
竟許一半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願,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到
她的心裡如同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隻地穴裡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願!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他也無法調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回已上死線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裡燒著潑旺的火,
飢渴著你的一切,
你的發,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問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掛著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鍾上的針不斷的比著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是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康橋,即英國著名的劍橋大學所在地。1920年10月—1922年8月,詩人曾遊學於此。康橋時期是徐志摩一生的轉折點。詩人在《猛虎集·序文》中曾經自陳道:在24歲以前,他對於詩的興味遠不如對於相對論或民約論的興味。正是康河的水,開啟了詩人的性靈,喚醒了久蜇在他心中的詩人的天命。因此他後來曾滿懷深情地說:「我的眼是康橋教我睜的,我的求知慾是康橋給我撥動的,我的自我意識是康橋給我胚胎的。」(《吸煙與文化》)1928年,詩人故地重遊。11月6日,在歸途的南中國海上,他吟成了這首傳世之作。這首詩最初刊登在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上,後收入《猛虎集》。可以說,「康橋情結」貫穿在徐志摩一生的詩文中;而《再別康橋》無疑是其中最有名的一篇。
第1節寫久違的學子作別母校時的萬千離愁。連用三個「輕輕的」,使我們彷彿感受到詩人踮著足尖,像一股清風一樣來了,又悄無聲息地蕩去;而那至深的情絲,竟在招手之間,幻成了「西天的雲彩。」第2節至第6節,描寫詩人在康河裡泛舟尋夢。披著夕 照的金柳,軟泥上的青荇,樹蔭下的水潭,一一映入眼底。兩個暗喻用得頗為精到:第一個將「河畔的金柳」大膽地想像為「夕陽中的新娘」,使無生命的景語,化作有生命的活物,溫潤可人;第二個是將清澈的潭水疑作「天上虹」,被浮藻揉碎之後,竟變了「彩虹似的夢」。正是在意亂情迷之間,詩人如莊周夢蝶,物我兩志,直覺得「波光裡的艷影/在我的心頭蕩漾」,並甘心在康河的柔波裡,做一條招搖的水草。這種主客觀合一的佳構既是妙手偶得,也是千錘百煉之功;第5、6節,詩人翻出了一層新的意境。借用「夢/尋夢」,「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裡放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四個疊句,將全詩推向高潮,正如康河之水,一波三折!而他在青草更青處,星輝斑斕裡跣足放歌的狂態終未成就,此時的沉默而無言,又勝過多少情語啊!最後一節以三個「悄悄的」與首闕迴環對應。瀟灑地來,又瀟灑地走。揮一揮衣袖,抖落的是什麼?已毋須贅言。既然在康橋涅槃過一次,又何必帶走一片雲彩呢?全詩一氣呵成,蕩氣迴腸,是對徐志摩「詩化人生」的最好的描述。
胡適嘗言:「他的人生觀真是一種『單純信仰』,這裡面只有三個大字:一個是愛,一個是自由,一個是美。他夢想這三個理想的條件能夠會合在一個人生裡,這是他的『單純信仰』。他的一生的歷史,只是他追求這個單純信仰的實現的歷史。」(《追悼徐志摩》)果真如此,那麼詩人在康河邊的徘徊,不正是這種追尋的一個縮影嗎?徐志摩是主張藝術的詩的。他深崇聞一多音樂美、繪畫美、建築美的詩學主張,而尤重音樂美。他甚至說:「… …明白了詩的生命是在它的內在的音節(Internal rhythm)的道理,我們才能領會到詩的真的趣味;不論思想怎樣高尚,情緒怎樣熱烈,你得拿來澈底的『音樂化』(那就是詩化),才能取得詩的認識,……」(《詩刊放假》)。
反觀這首《再別康橋》:全詩共七節,每節四行,每行兩頓或三頓,不拘一格而又法度嚴謹,韻式上嚴守二、四押韻,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這優美的節奏象漣漪般蕩漾開來,既是虔誠的學子尋夢的跫音,又契合著詩人感情的潮起潮落,有一種獨特的審美快感。七節詩錯落有致地排列,韻律在其中徐行緩步地鋪展,頗有些「長袍白面,郊寒島瘦」的詩人氣度。可以說,正體現了徐志摩的詩美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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