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可佔有
人生是佔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倖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願懷著從容閒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支配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
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淩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只是過眼雲煙,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
一切外在的欠缺或損失,包括名譽、地位、財產等等,只要不影響基本生存,實質上都不應該帶來痛苦。如果痛苦,只是因為你在乎,愈在乎就愈痛苦。只要不在乎,就一根毫毛也傷不了。
守財奴的快樂並非來自財產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所有權。所有權帶來的心理滿足遠遠超過所有物本身提供的生理滿足。一件一心盼望獲得的東西,未必要真到手,哪怕它被放到月球上,只要宣佈它屬於我了,就會產生一種愚蠢的歡樂。
耶穌說:“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對耶穌所說的富人,不妨作廣義的解釋,凡是把自己所佔有的世俗的價值,包括權力、財產、名聲等等,看得比精神的價值更寶貴,不肯捨棄的人,都可以包括在內。如果心地不明,我們在塵世所獲得的一切就都會成為負擔,把我們變成負重的駱駝,而把通往天國的路堵塞成針眼。
肖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佔有,所以才會有佔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裏,便以為佔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為己有,便以為佔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佔有的,一旦你試圖佔有,它就不在了。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麼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佔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